银 杏 龚静 |
是条后山路,自山脚下的教学楼转三个弯,尚有长段的直行道,一路就通了后门出口。 路边皆银杏。树干粗壮挺劲,是有年头的树。她俩一周差不多四晚走这条银杏山路。 银杏还枯着枝干时,她从南方来到异乡的北方,住在后门拐弯往前一二公里的小山上,这里是一片居民区,错落着老式公寓或小院,路边种着杜鹃,院子里探出绿汪汪的柿子树叶。她住的那幢公寓楼背山而建,仅一条小路通向外面,倒是绿瓦红砖墙,只是颜色灰旧,四十多年房龄的老房子了,屋子里壁纸发黄发脆,一层叠着一层,是临时涂脂抹粉应付一阵的意思。塑料地板翘起可疑的内部,常有虫子出来探头探脑。就这么应付了一年又一年。 公寓到学校坡路一弯又一弯,最后的那道高坡像是从山上泻下来的劲瀑,每天来回,气喘吁吁是小事,几年不犯的心脏早搏却与高坡一起气势袭人。 不过,她常常开车送她,高坡变成了单程的行走,银杏道就成了夕阳乃至夜晚的相见。 山路其实并不长,她时常有意开得慢些,为了一起看看山下的景色。远山,电视塔,错落铺展的房屋人家,还有夹杂的树,薄暮里总是带出既日常又仿佛非现实的气息,似乎远离了白天的尘烟。秋天,飘落的银杏叶给山路镶嵌了花边,普通的路也染上了诗意,即使常常走过,竟也是欣然。有时候晚了,山下灯火点点,教堂顶上的红色十字架闪烁其间,树色暗成沉默的夜颜,她更是让车缓缓地,若散步般。一旁的她了然她的心意。她知道,每一天的经过、看,其实都是在远离。回去的日子一天天临近。 其实,对于长年在此的她而言,何尝不是一种远离呢。银杏年复一年地嫩绿而金黄,而枯萎,等待下一个季节的生长。我们和它们的相遇,只是一个又一个的片刻。 她对她说,感受当下,才是要紧。 是啊,在这里十年了,都没好好看过这些树,只是在为生活奔波。握着方向盘的她感慨。 十年前与一份感情来到这里,韩语专业的她沟通没有问题,但终究异乡异地,丈夫常常晚归,实在不甘心就这样做一个家庭主妇,于是,奔波几所大学兼课,读博士研究生班,经济的独立是其一,身心的托庇更是重要。只是随着孩子的出生成长,兼顾工作家庭的身心更加疲惫了。也曾经许多次地想过,不干了,就好好照顾家庭吧,然而,在两种语言/文化间的挪移交互,是工作的快乐,被学生需要的快乐,自我生长的快乐,还是难以割舍。 只是,婚姻久了,激情总是消退成记忆里的背景,抚育孩子成为同一屋檐下的主题,情感的生长难以叠成千重的翠樾。内心似乎也有意平淡深处的期待,生活一切正常。然而,总有一些时刻涟漪起、波澜泛,薄暮时,秋风里,突如其来,让人猝不及防。 一次,停了车,一起走走。她望着落叶翻卷的银杏树,白天自信干练的眼神迷离落寞。“似乎,我们并不缺少什么。但还是会觉得缺少什么。”无论何种生活境遇/层面上的人生,都有各自的缺失和遗憾。一旁的她明白,握一握她的手。她们都知道,体面职业,丰足日常,这些只是生活的表象。曾经因为缺失而追求,但得到却依然缺失。惟有心的安宁,才是全然。 最后一次散步,她捡起路边的银杏叶,一片给了她,一片留在宿舍桌子上。 离开的那天傍晚,整理行李,她想了想,还是把已然干枯的银杏叶放入随身包内。 是年末,msn上,她对她说,又开车去了后山那条银杏路。叶子都掉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