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角瓜 刘心武 |
室内装饰,各人趣味不同。二十几年前,我很喜欢在室内摆放种种旅游带回的小摆件,意在望之可回味旅途中的美滋美味,现在回想起来,实在有些堆砌。那时一位名画家来我书房小坐,环顾后说:“我拿点东西来给你摆放吧。”我听出那是对我室内装饰的含蓄批评,当然也表达出一种真诚的善意。 去别人家做客,有一次见主人家中满壁名家字画,主人说,平时绝不悉数挂出,甚至全部收起,只挂些非名家的一般字画以作装饰。那是懂得收藏的人士。一次在国外赴“派对”,主人是一位热爱中国文化的人士,同赴“派对”的有几位同胞,其中一位拿起那主人摆放的一具造型优美的瓷器,仔细端详后告诉我:“是真货,明代青花。”还立即报出了一个行家的估价,令我对西方主人和同胞客人都非常钦慕。家中摆设,当然是一种符码,精心地摆设,则构成一个符码系统,这系统传递出的信息里,除了审美品位,当然可以还有身份与财富的显示,这很正常。我绝不能自命清高,因为自己无条件提升自己室内装饰符码的“含位量”与“含金量”,就去讥讽甚至抨击别人在室内布置上的全方位的高追求。 我爱我家,我家我做主,正所谓“关起门来当皇帝”,“守着多大的碗吃多大的饭”,“可着脑袋做帽子”。城内居所,我把它叫做“绿叶居”。经过一番重新装修后,因为心境的新状态,其面貌也有了很大的变化。我现在很少在家中待客,一般社交活动都约在外面咖啡馆或茶寮。但偶尔也会在家接待某些人士。一位熟人乍进后表示不解:“你原来那些摆设都哪儿去了?怎么成了四白落地?”环顾一番之后又说:“如今西方风行简约主义,你是不是又想得风气之先?” 那位熟人在我客厅里,发现一只大角瓜,附身去摸以前,这样揶揄我:“原来你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啊——别的摆设全收起,单拿这玩意儿骇人眼目!是什么玉料雕的?不是玉也是瑛石,这么大的个儿,价值不菲吧?”抚摩细观后叹道:“真是农作物吔!把它斜放在壁挂式等离子电视机旁,相映成趣啊!” 我说:“接接地气嘛。” 大约十年前,我在京郊农村置了一个书房,取名“温榆斋”。“温榆斋”附近还有农田,有湿地,不仅真有田野的气息会沁入书房,更结交了几位村友,感受到淳朴的人际温暖。村友中,最人高马大的是耿鞭儿,鞭儿自然是个绰号,他原来是村里的车把式,随着他们村的变迁,牲口拉的大车被彻底淘汰,车把式也不再成其为一种职业,耿鞭儿眼下在村旁的商品楼区改做水暖工。他前年挥泪别骡马大车的事情,好长时间都是人们的谈资。四年前还偶尔有人来请他用骡马大车拉东西,三年前就完全闲置了,他固执地养着那骡那马,没东西可拉,就自己驾着大车去村外道路上转悠,俨然一道奇特的风景。前年有人牵线,百里外还使用骡马大车的村子里,来了个跟他同龄的中年汉子,把他的骡马大车整个儿买走了,人家赶着骡马大车走的时候,据说那骡马不时回头望他,他痴痴地望着牲口大车远去,人家都拐弯没影儿了,他忽然用两根手指弹去腮上的泪珠,脖子上几根筋暴起老高,粗声高喊:“你得善待!” 耿鞭儿只留下了长长的、梢上缠着红绒线的竹鞭儿,就斜挂在他家客厅的正墙上,形成一个非常夺目的装饰品。 不要以为耿鞭儿是个守旧的人。他家头几年翻盖的大房子,正房七间以大落地玻璃门窗封住阔大的前廊,里头的装修也是吊顶射灯什么的,家具也是沙发席梦思床全盘现代化,家用电器一应俱全,包括开通宽带的新款电脑——那是给孩子们置的,他的儿子去年已经考上大学,在机场地勤配餐的闺女能唱英文流行曲。但是新派的儿女绝对尊重父亲的那根赶大车的长鞭。我和耿鞭儿坐在那根鞭子下面的沙发上,聊过许多旧事新闻。 活在当下,莫忘从前。人在高楼,需接地气。耿鞭儿在我“温榆斋”里,看到过大桶的鬼姜花,知道我之所爱,于是,有一天,当我回到城里“绿叶居”,正整理书稿时,他飘然而至,汗津津的,手里拎着个好鼓的蛇皮包,他用粗壮的胳膊扇大的手掌,从里面取出一样东西,咧嘴宣称:“包你喜欢!” 这就是大角瓜的来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