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的电影梦(下) 张靓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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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待明星有窍门 拍了《理性与感性》后,我比较知道怎么对待明星,怎么跟他们讲话。刚开始我也不懂,把明星当演员用,当然会有问题,不过我很快就觉察到了。明星跟一般演员真的不一样,明星有一些习惯、一些心态,而且每个人的特质不一样。 譬如休·格兰特,我就奇怪,一开始他为什么那么爱搞怪、不听话,到处跑来跑去,不站在一个地方演。后来我发觉,他就是不喜欢跟别人并排演戏。你只要把其他演员摆在他对面,你要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乖得很,就那么简单。 明星,就是要被别人看的。他是一个形象的产物。这不光是他吃饭的家伙,观众也惯于接受这个“形象”,他本身就是电影和观众之间的一个契约,和观众间有种默契在。你去看埃玛演戏,观众看她,尤其是女性观众看她,不见得像我想象的。埃玛,聪明干练的女人就认同她那样的形象,她自己可能都没想要这种东西,可是别人会把这种认同依附在她身上,有些人看到她就会仰慕。像杨紫琼,就是“隐藏感受、外表坚强”的形象。她本人可能不是这样,可是在银幕上就有这种效果。像我太太看到她,就认同到无法自制。 跟埃玛合作,因为她太聪明,又是编剧,有时她想的比我想的还周全,所以有些东西不须直说,一点就透。演戏对埃玛最困难的地方是,因为她太成熟,一个表情有四五层意义,一讲,她马上就能演出来,清清楚楚,有条不紊。很多很成熟的演员,像梅丽尔·斯特里普等人均是如此。好处是,复杂的、许多意涵在内里搅动的戏,她们轻易地就能掌握诠释。可是单纯的、要让人动容的戏,就很困难。因为能够驾驭复杂,你已经不再是那么单纯了。 资深演员的问题就是太成熟,容易流于匠气。当然还有一种像归亚蕾、琼·艾伦,就没有这种问题。一演戏,完全进入另外一个世界,这是很少见的。而且当她们表演时,观众也吃这一套。我觉得埃玛有时也做到,可是观众不见得吃,所以我常要她分神去演别的情绪。譬如在《理性与感性》里她有三场情绪爆发的戏,我分别给她与一般演法不同的想头去感受与表达。其中一场是她妹妹快死的戏,如果要她去演感动、感动……就不感动了,就算用尽力气,观众也很难被她打动。我对她说:“你去演‘恐惧’,害怕将要失去那个灵魂。”她妹妹就是她心中隐藏的那一份感性,若那份灵性死去,她也将堕入最空虚的无底黑洞之中。我告诉埃玛:“就体会那种堕入空虚黑洞中的恐惧感。” 还有最后一场她得知爱德华尚未结婚的戏,也要真情流露才动人。她如果一直哭,不管怎么演,还能怎么感动?而且一般来说,一张大脸对着镜头哭,也不好看。埃玛和休的这幕戏,我知道一定很精彩。当时我跟她说:“你要演出难为情的感觉。因为你一直都很自制,乍听消息,你失去控制,无法面对爱德华,你觉得很羞赧,演那个就好。基于这个原则,我不希望看到你的正面,你不要让我看到半侧面以上的脸。你的感情要往前冲,但面子要往回扯,就演这个。” 她一分神去演羞赧的心情,就真的很动人了。有些方面自己很难觉察,我给她一个新观点来诠释这幕戏,埃玛一点就透,我还没讲到那一点,只说到脸不要超过半面,她就明白了,聪明得很。像这种演员你不必讲太多,讲多她就烦;她的长处也不需要提,如果顺着她讲,不是拍马屁,就是啰唆,讲的也没她精彩;就是要跟她不同,她才会加深印象。 章子怡渐入佳境 我真的没想到,《卧虎藏龙》会这么复杂、难搞!从开始想拍,到奥斯卡结束,《卧虎藏龙》整整搞了我三年。 玉娇龙这个角色是人的幻想,不仅是男人的幻想,也是女人的幻想。我相过很多演员,章子怡是很好的代言人。其实我第一次也看走了眼,因为她有舞蹈基础,我想也许可以训练,才要她来再试一次。后来上妆试拍,发现有很多可能性,她的银幕魅力很值得开发,虽是未知数,但她具有这份潜质。新人都是没谱的,一开始都伤脑筋,是个冒险,你得顺着她,长期地观察、思索,找出她的长处,大家努力,加上她的配合。拍片时,我常告诉她,这场戏是要做什么,定出标准,做给她看,然后尽量逼。 纯真是新人的长处之一,她尚未经历太多社会跟演技的磨练,做一个表情或动作时,她是真的力不从心,想达到你的要求,有份诚恳,那个纯真感就够吃了。会拍的话,章子怡很上相,“脸”的特质多样,捉摸不定,有一种禁忌感、神秘感。只要造型到位,再帮她设计出表情,要她尽量做,观众会帮她演绎。新人演员就像张白纸,有的人可以容得下你尽量在上面作画,有的人本身已经很饱满,反而容不下你的做工、你的妆及戏。片中她有十几个造型,每个造型都是一种可能性,可以引发观众心中的想象,让观众自己去狂野、去演绎。 我觉得拍电影时很神奇的是,演员本身的灵气和电影里的灵气常常是两回事。本身有灵气不如电影里有灵气,得拍出来才算数,她要吃得下那个妆、那个光,吃得下大伙加在她身上的那个戏,那个“艺术份儿”。章子怡的好处是,她能吃得下来,每天压力都那么大,除了大明星跟她搭配外,再加上大导演、大摄影师、大武术指导的种种要求。她第一个打戏镜头,每条一拍完,三个人上去叫住:“你怎么可以这样打,跟女孩子一样!”“我本来就是女孩子啊!” 她头一次吊钢丝时把我们吓坏了。她的反应跟别人不同,一般人快要撞墙时,都会本能地先以手保护自己,她不是,她是拿脸往墙上撞。脸,是她吃饭的家伙,怎么会毫无防卫能力?还好没撞上。人就看开不开窍,有了信心就上路了,一开始可惹得每个人都急。经过一两个月,不管美术、摄影、武打、演戏,她都能慢慢消化下去,个性还能吃苦,长得上相,是祖师爷赏饭吃。 大伙努力,章子怡是被塑造出来了,将来红不红就看她的造化了。电影有时是“戏包人”,有时是“人扛戏”,不可能都是戏包人。新人拥有一种可爱、可信的纯真,当有了历练后,会开始世故、油了,观众也习惯她了,她会有压力。纯真感已消失,接下来要靠演技。演技终究是技术,要动人越来越难。如果没有演技,就得有明星魅力,有观众投缘的形象。要是也没有,就很容易被后来的取代,因为更新鲜的出来了。 当初我选角时,选的就是老中青三代的武侠皇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郑佩佩,八九十年代的杨紫琼,当然我心里希望章子怡也成为新一代的武侠皇后,我期望她是第三代。 章子怡和书里描述的、我想象的及剧本里的玉娇龙都不一样。我本来想做内心刚烈、外表很小姐的玉娇龙,但章子怡本身的气质和我设想的完全相反,她的长处是性感、轻柔,看到她完全想不到阳刚的一面。不得已我只得转向,顺着她的特色发展,走性感路线。因为她给我的困难特别大,所以在调教她的过程中,产生了一种刺激。在我原先的设想里,竹林戏只是打。以前大家只在竹林里打,没见过人到竹林上面打,我则对此有所幻想。后来整个竹林的色调——绿色,加上她跟李慕白的迷离情愫,才有了如今的新方向。因为前面两女对决的戏,杀之兴起,已经酣畅淋漓地实打了四分钟,之后的竹林再打下去也怕腻味,因而想到走“意乱情迷”的路线,这都是因章子怡而得到的启发。 (摘自《十年一觉电影梦·李安传》 张靓蓓编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10月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