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痛 张予佳 |
每月中旬,我会带着些食物和日常用品去本城东北角一个阴暗潮湿的地下室看望朋友。那里被分隔成许多小间,仿佛每个“盒子”里都足以蛰伏一个沉默的灵魂——他已窝居了半年多,说是在写长篇小说。 小心翼翼顺着台阶通过逼仄的甬道,板壁上的水渍好似懵懂少年的涂鸦。尽头的那间房门紧锁,从入口处就一直警惕地注视着我的“包租婆”说他已经搬走了……不知那部小说是否完稿?他的文字如他的年龄般青涩,估计即便完成了也很可能是一文不值的习作。为何突然想到用“一文不值”这个词?难道表明我早就被经济时代强大的评判力量所同化,不知不觉变成了年少时嘲笑的那种世故的中年人? 类似的“文艺青年”上世纪80年代有不少,那时我尚在读高中,也喜欢文学,心甘情愿沉迷于瞬间即逝的灵感,并为触摸到某种模糊而神秘的信念感召而兴奋。现在想来,其实仅仅与荷尔蒙分泌有关,只是青春期必经的阵痛罢了。最后,社会课堂迅速使我明白如果不花些心思与技巧妥善打理世俗的困扰,完全沉浸在精神世界中是愚蠢的执迷,尽管看上去有些可爱。 曾与一位前辈作家彻夜饮酒,尚且单身的我流露出对当年文学能改变个人命途的眷恋——有人靠报纸上发表的一篇小文居然找到了老婆。谁料到,前辈突然把酒杯重重一放,正色说道:那时对文学的推崇是历经十年黑暗时期后精神荒芜,急需寻找思想食粮的结果!顿时,轻率和蒙昧令我羞愧不已,美酒也变了味道。 如今的艺术作品很少令人产生仰望星空的浩荡情绪,继而触及信仰善根的力量。经济时代的心理特征之一是无法抑制将知识、艺术、权力,甚至情感等等一切换算成投资回报率的冲动。在半个多世纪没有诞生过哲学家的土地上,难免缺乏对信仰的敬畏。相对当下的人文环境而言,或许也可以视作历史的阵痛期吧。 好在历史是慈悲的,它具备奇特的修复功能。我再次从一位年轻朋友那里发现了某种修复的细微迹象,纵然当事人无意识的作用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小说的成败已不再重要,可贵的是记载了青春岁月中的一场全心付出。他的去向或许就此成谜,也可能放弃继续探索,但至少品尝到了敢于选择独立人格的甘苦。 走出地下室,走进城市金秋的阳光里,无心期待汇入川流不息的人潮。当我们的身心总有一天会由于无法承受人类发明的各种娱乐节目和感官享受,逐渐转而探寻和捕捉心海深处的光芒,于是,“喜悦”与“和谐”的花朵才会绽放。 现在,沉静下来,找到喜欢的等待方式,学做一星别致的尘埃。然后,缓慢地修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