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淡花静秋已深 叶良骏 |
秋已深。一阵风吹过,梧桐叶袅袅地坠下来。菊花在冷雨中颤动,水珠顺着枝干滑落,消失在夕阳的阴影下。站在肃杀的庭院里,我的心里充满怅惘——一向淡定从容的菊珍,竟如此匆匆地化作了冰冷的记忆。 那时,我们正年轻。一天,杨菊珍推来一辆自行车。我一看,车破得不成样子,踏脚只剩下一块。这种车,怎么骑?她把我扶上车说:“你不是想学车?不见得有人肯借新车给你摔吧?”我一坐上去,车就东倒西歪,我吓得大叫,她一面朝前推,一面不停地喊:“坐正!眼睛看前面。”我一遍遍地试,一次次地摔。学了好几天,我摔得鼻青脸肿,她跑得瘦了一圈,我还是没有学会。我没了耐心,任她怎么劝,再不肯学。她无奈地说:“算了,我来驮你吧。”高中那几年,我坐在她的车后,去孟家巷,去大场,还去过她在彭浦的家。我没学会骑车,倒成了跳车高手。一直想问她,驮我累不?永远没答案了。 菊珍是农民的女儿,因为家贫,她一直走读,直到高三才住读,与我在同一宿舍。室友们常常带来零食,但只有菊珍的东西大家都要抢了吃,那是自制的胡萝卜干:小小的、软软的、韧韧的,不知有多么好吃!夜晚,我们靠在板床上,摇着双腿,聊着心事,红红的唇含着粉粉的胡萝卜干,少女的美梦随着甜甜的香味留在花样年华中。后来,吃过各种各样的美食,却从未再有令人牵挂的小吃!一直想知道,是怎么做的?竟从未问过。如今,无人可问了。 大学毕业后,她去了东北,后来在南阳安家。再见她已是40年以后。她来看我,第一句话便问;“你的病好了?”几十年了,她还念着。她带来一对黑底黄花的玉镯,是南阳特产。她一定要我当场戴上,说养颜健身的。我从未佩过玉,不知对玉是要万分小心的,一失手,玉镯掉在地上,碎了。菊珍大惊失色,连忙说:“是我没拿住!岁岁平安!岁岁平安!”我很不以为然。后来才知道在玉的故乡,有不少忌讳,“玉碎”便是其中之一。她怕累及我,才把“晦气”拉在自己身上。剩下的一只玉镯连同她送我的玉块、玉坠、耳环……我从未戴过。昨天,翻出来看,一大盒玉饰闪着晶莹温润的光,送玉人却不会再来了。 去年五月,班主任金老师来沪,我们全班回母校去。菊珍带来一张毕业时我们在麦田里的合影:她、耀苓、爱琴和我,青春勃发,笑意盈盈,大家说美得简直像一幅油画!菊珍说:“还好,我们四个女生都活着,来,再照一张!”在百年玉兰树下,我们又照了相,菊珍学着当年的样子,手叉着腰,侧着头,笑得特别欢。谁知这竟成了“绝照”! 我们不知道她已重病在身。这以后,她似乎从人间蒸发了,去电话,带口信,都未联系上。一直到她突然去世,我们才知道,她瞒着所有人,包括她的妹妹,她一向怕麻烦别人。老同学捎来她弥留之际的话:“不要告诉叶良骏,她太忙……”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她还顾及我。 菊珍在我们班上,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她像上世纪50年代所有的青年一样,“当祖国需要的时候”,打起背包走天下。无论何时何地,她遵循老校长陶行知的话:“尽力而为,尽心而安”,最后两手空空回到家乡,始终无悔。 菊丛罩在晚霞五彩的云雾里,如烟如岚淡淡的馨香漫漶开来,因此,秋,浓得化不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