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声机与小红楼 淳子 |
衡山路811号小红楼,原百代唱片公司的录音棚。门廊的玻璃华盖,用紫铜的骨子撑在那里,成为一把新月形的大伞。一株玉兰,粉白色的花瓣,颤巍巍地托在枝头上,空茫中,偶尔的,也有短短的一截子花香。 上世纪初,留声机是一个时髦的物件。大约从1921年起,百代唱片公司邀请名伶和明星进棚录音,制成蜡模,送往国外印制成唱片,再辗转返回中国销售,刺激了留声机和唱片制造业的发展。 都说小红楼里隐匿了无数妩媚的魂灵头。 1985年初春,我去小红楼。正待进门,恰逢作曲家黎锦光从里面出来。七十多岁了,高挑,白净,一副金丝边眼镜,衣服总是灰淡的,却收拾得一尘不染。有人与他说话,他必是局促不安,声音细薄得比如青衣的小嗓子。歌星白虹与他离婚,去了北京。黎锦光留下来,据说与保姆日久生情,结婚生子。 人的一生,原来也可以几句话就带过的。 黎锦光先生每天来,玉兰树下经过,身子单薄,如同一片叶子。 知道他是《夜来香》的作者,更是崇拜得很。他却敷衍道:“过去的事情了,没什么好说的。” 小红楼客厅的一壁,开一扇小门,通向厨房。黎锦光等一批老人在那里上班。名义是整理资料,其实只是混口饭吃。地上马赛克,冬天冷得不行,那些老人倒也不怕,穿了很厚的棉衣,双手插在袖笼里。也有禁不住的,在怀里揣一个热水袋。其中有一位名吴震者,曾是百代唱片公司公私合营时的首席代表,中西贯通,住淮海路,家里有点钱,送他去读铁路,希望工业救国。偏吴震喜爱音乐,读铁路的时候就票京剧。常有人来约他写上海唱片的历史。他拿得稿费,不隔夜的,去一家叫“新利查”西菜馆,点上一份奶油葡古鸡,一杯廉价红酒,自得其乐。 还有一位胖老头,邋里邋遢的样子,一根链子,吊着一大串的钥匙。一日三餐,只要有肉,便朗声大笑。笑声里有帕瓦罗蒂的高音。与他熟了,话亦多了起来。他年轻的时候,留学德国学习电器。回国后,在唱片公司掌控录音器材。他腰间的那些钥匙,锁着的,便是百代唱片公司留在上海的唱片母带。 80年代,在东南亚红了又红的明星李丽华来唱片公司访旧,迟暮之年,依然美丽得让人心动。李丽华的丈夫严俊与严华是叔侄,论辈分,李丽华自然要喊严华“叔叔”的。 严华是周璇的第一任丈夫。签离婚协议时,严华在浦东大厦一个写字间里签字,周璇在自己住所签名。冷淡至此。 公私合营后,严华在上海唱片公司车间里做工人。几十年了,斯文还是不改的。 李丽华的声音薄、甜,有戏曲的味道,她唱“树上小鸟啼”,嘴不自觉的撮成一个圆,柳眉轻盈的翻飞去了鬓角。 严华陪在一边,老是老了,风度还是在的。有板有眼地配唱,一样的眉目传情。毕竟是多日不唱的缘故,忽然一口痰上来。严华道:不好了,成了“痰派”了。 李丽华比如还是当年的小女孩,拿了一颗薄荷糖放到严华的嘴边,严华口里衔了糖,还用手帕点一点嘴唇,生怕沾了痕迹。无意间,露出一些当年文雅自恋的骨子。 录音结束,一起去衡山宾馆吃饭。 李丽华说,在外面,总是想起上海的。 在陈年往事里,李丽华对张爱玲十分仰慕。1952年,张爱玲从上海去了香港。李丽华希望张爱玲为她做编剧。再三游说,终于约定了见面的日子。那天下午,李丽华刻意装扮了自己,早早地来到了约会的宋家。张爱玲姗姗来迟。小坐片刻,推脱有事,轻盈告退,连事先预备的茶点也没有问津。 那一年,百代唱片公司也到了香港,重新找回陈蝶衣、姚敏等一班人写歌。可惜香港市民只懂得粤语,曾经在上海、东南亚一带流行的“时代曲”只能在逼仄的空间里挣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