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刘跃进 刘震云 |
2.两人彻底不是朋友了 任保良看刘跃进懂事,加上有十几年前一只烧鸡顶着,虽然知道刘跃进在食堂捣鬼,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次刘跃进喝多了,和一起喝酒的几个民工议论任保良。民工议论包工头,难有好话。刘跃进酒前酒后是两个人,酒前说话过脑子,酒后就忘了自己是谁,也随人说起了任保良。说起任保良十几年前在洛水坐监,如何因为一只烧鸡,在厨房挨打。这话传到了任保良耳朵里。任保良不怵自己坐过监,动不动还说:“老子监狱都蹲过,还怕你们这些龟孙?”但自个儿说行,别人说就不行了。或者,别人说行,刘跃进说就不行了。这一下,两人彻底不是朋友了。 任保良本想把刘跃进打发走,只是担心弯拐得太陡,显得自己气量小,便不动声色,还让刘跃进当厨子,但不让他买菜,等刘跃进自个儿觉着没了油水,提出走人。恰好任保良有一个外甥女,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也从沧州来北京发展,投奔任保良,任保良便把她安排到工地食堂,专管买菜。 刘跃进知道祸起一句话,祸是酒惹的,也想一走了之,再待下去双方都难堪。但中国别的不多,人多,另外的地方一时也不好找;工地挖沟爬架子的活儿好找,到食堂当厨子不好找,也就臊着自己先待下去,等有了机会再说。 任保良的外甥女叫叶靓颖,她兴冲冲地上了任,每天早起,骑一辆三轮车,到集贸市场买菜。买一道菜,记一道账。但她哪里知道菜市场的门道?一个月下来,叶靓颖买菜花出的钱,比上个月多出2000多元;食堂吃的,却没有上个月好。月底结账的时候,叶靓颖把两本账递给任保良,任保良把算术本“嘶啦”“嘶啦”撕了,扔到地上:“不能不说,你是个老实人。”又感叹:“用老实人,还不如用个贼。”又撤下叶靓颖,让她在厨房馏馒头、蒸大米,重新把买菜的事,还政刘跃进。 严格是“大东亚房地产开发总公司”的总经理。严格是湖南醴陵人,30岁之前瘦,30岁之后,身边的朋友都胖了,出门个个腆个肚子,严格仍瘦。32岁之前,严格穷,爹娘都是醴陵农村的农民,严格上大学来到北京。大学毕业,10年还没混出个模样,10年跳槽17个公司。32岁那年,遇到一个贵人,至今也就十多年光景。严格从一文不名,到身价十几个亿。严格在大学学的不是房地产,不是建筑,不是经济,也不是金融,学的是伦理学。讲伦理严格没得到什么,什么都不讲,就在地球上盖房子,从小在村里都见过,倒让他成了上层社会的人。他的头像,悬在四环路边上的广告牌上;把眼睛拉出来,看着他的房产和地产。 严格富了之后,也有许多烦恼。这烦恼跟穷富没关系,跟身边的人有关系。40岁之后,严格发现中国有两大变化,一、人越吃越胖;二、心眼越来越小。老婆也越吃越胖,心眼越来越小,让严格头疼。严格的老婆叫瞿莉,30岁之前,瘦,文静;过了30岁,成了个大胖子,事事计较,句句计较;一个CEO的老婆,家产十几个亿,为做头发,和周边的美容店吵了个遍。 “大东亚建筑有限公司”下边,有十几个建筑工地。十几个建筑工地,就有十几个包工头。任保良是其中之一。 严格除了跟那些大胖子打交道,也常去建筑工地。建筑工地的民工,没有一个是胖的。见到这些民工,民工有河北人,有山西人,有陕西人,有安徽人,也有河南人。与大胖子说话,话越说越干涩,倒是到了建筑工地,全国各地的民工一开口,又让严格乐了。他们每天吃的是萝卜炖白菜,白菜炖萝卜,但一张口,句句可笑,句句幽默。或者说,是这些民工的话,把严格脑子中残余的一点幽默的细胞又激活了。 所有的包工头,见严总来了,以为是来检查工程,工程是要检查,但主要,是来听民工们说话,透上一口气。古风存于鄙地,智慧存于民间,有意思的事和话,都让那些胖子就着鲍鱼和鱼翅吃没了,仅剩的一些残汁,还苟活于萝卜和白菜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