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陆谷孙讲莎剧 曾敏昊 |
作文前想起第一堂课上陆谷孙老师简朴的开场白:“关于莎士比亚,想必在座各位多少都有些了解,我们这就直接读剧本,《哈姆雷特》第一幕第一场……”在此允我戏拟一下陆老师的口吻:关于陆谷孙教授在莎界的熠熠名声,想必无需赘言了吧,就让我直入主题。 这学期,陆老师与谈峥老师合作为英语系研究生开课讲莎剧,陆老师讲前六次课,精读《哈姆雷特》。课程虽冠以“莎士比亚批评”之名,陆老师的授课内容似乎与“批评”二字无多关涉,而正是这“不涉评论”的讲课方式,着实让我舒了一口气。自打前几个月绞尽脑汁炮制了一篇文学论文,我就患上了“文学理论恐惧症”。怕就怕还未尝到莎剧的甜头,就被那些名目繁多的理论嗑坏了牙,从此一见莎翁便畏惧三分,产生逆反。幸而陆老师大旗一挥,赶走了诸如“结构主义”、“解构主义”、“后殖民主义”、“后后现代”等路障,推门直入莎剧殿堂。 陆老师希望听到学生的教学反馈,于是我在课后发去一封邮件,说由老师领着细嚼慢咽精读一个剧本,远胜过不求甚解地囫囵吞下十部莎剧。韩愈不是在《进学解》中说过么:“沉浸酿郁,含英咀华。”抽二十分钟读英国兰穆姐弟在《莎翁乐府本事》中对《哈姆雷特》的简述,用两个半小时看1948年劳伦斯·奥利维尔拍的《王子复仇记》,或坐上半天,浮光掠影地翻一遍原文剧本,恐怕都难以真正体会到莎翁的精妙。想要品尝16-17世纪莎翁酿出的琼浆玉液,还有赖穷纤入微的细品精读。陆老师很快回了我一封信,大意是感谢学生对‘哈姆雷特特写’讲课方式的美言,说他每每有机会讲授莎剧,便沉浸其中,穷根究底,忘情忘形,似乎不能与学生分享莎剧的精妙便罪不可逭。就这样,读了几十年莎剧的陆老师带着我们这帮对莎剧之美“心向往之”的小朋友深入玩味。一个音,一个词,一句话,有双关,存典故,溯源头,何等意境,怎样效果,那些我们自己读剧时一眼扫过而似懂非懂的块块垒垒全都凸现出来了。这不,《哈》剧第一幕第一场开头古堡堞墙上守夜哨兵仅25行的对话就讲了半节课,“吾王万岁”,“耗子全无动静”,一段看似平淡无奇的对白变得丰润饱满,我们连打寒噤的同时,回味无穷,兴许从此记得一辈子。 陆老师讲《哈》剧提倡熟诵。其一是放声读剧本,吟读之间,诗文的五音六律悉数毕现;其二便是记忆。陆老师屡次强调,背诵莎剧经典段落和句子虽对当下考“寄”考“托”没有立竿见影的效果,但却是一个永久的“internal clockwork (内嵌时钟)”,对日后提高英语节奏感定然大有裨益。“即使是用于獭祭也有用嘛”,讲到哈姆雷特“生存还是毁灭”那段经典独白时,陆老师狡黠一笑,透露了一个小插曲。当年他曾以首席翻译的身份随上海市市长出访香港,交谈时港督引用了“the slings and arrows of outrageous fortune(命运的暴虐和毒箭)”一句,陆老师当即便接过这句话背了下去。“市长这下可得意了,逢人便说‘看我们的翻译多有本事’,他哪里知道港督引的那句恰撞上了我的枪口,是正中下怀啊!”我们学生在下面听得哈哈大笑。笑归笑,倒还真煞有介事地背了起来。某次上课,我“抢”到一个背诵机会,登台表演后从陆老师处获赠一本“恶搞”莎士比亚的Reduced Shakespeare(《两语三言话莎翁》),外加50元的西点券。回寝室后,我向同室的法语系同学炫耀,惹其欣羡不已:“为什么给我们上《波德莱尔精读》的老师就不实行这样的政策呢?” 这周三下午去六教听陆老师本学期最后一次讲《哈姆雷特》。回想陆老师上第一堂课那阵,九月的暑气还未退去。待陆老师声如洪钟,滔滔不绝地讲完两节课后,背上的衬衫已被汗水浸湿。眼下,正值十月小阳春,燠热已散,在这样可人的时节静下心听听《哈姆雷特》真是不亦快哉,料想陆老师此季讲讲《哈姆雷特》也格外惬意吧。看着他讲完课,揣着书本,端起水杯,走出六教,融入秋日午后饱满和暖的阳光,我突然想起,当年陆老师代表中国大陆第一次参加国际莎士比亚研讨会以《逾越时空的哈姆雷特》一文发言时,应该还是檀郎翩翩吧,不知如今年近古稀的他,再讲哈姆雷特,会是怎样心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