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长篇遗嘱的母亲(上) 邓伟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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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伟志 我母亲名不见经传。她生于20世纪初,活了近百岁,2003年12月病逝于郑州姐姐家。母亲有文化,但文化不高;她为革命做了大量工作,但没投身革命;她一生热爱共产党,但从未写过入党申请报告。从宏观上看,母亲是中国亿万母亲中一位很普通、很普通的母亲,但在我们姊弟四人眼里,她又是一位很不平凡的母亲,很了不起的母亲! 苏维埃为母亲作媒 母亲与父亲的结合并不门当户对。我们邓家很穷,是一个由富变穷的家庭。曾祖父是当地名医。有次,邻县的县太爷请他看病,他没看好,死了。县太爷的家属以及衙门的人就诬陷曾祖父有意害死了县太爷。因为他对权势人物一向不阿谀逢迎,那就更像有了害死县太爷的迹象,于是就打起了官司。尽管也有人为曾祖父伸张正义,特别是有几位医生仗义执言为曾祖父辩护,断定曾祖用药正确,可是,在清末官场腐败那年头,最后还是判曾祖父有罪。判什么刑罚呢?听祖母说,叫“穿红绣鞋”,就是强迫曾祖父在烧红的12块铁板上走。为了这场官司,家里的土地差不多变卖光了。家境从此败落。 耕地卖光了,宅基地还是有的。我们家的宅基地比别人的高,因此,周围的人称我们村庄为“邓台子”。过去,在我们那里常闹水灾,台子高是富裕的象征。台子四周有高大的枣树、柿子树、紫藤。听说台子上面过去全是房子,可是我所见到的是,只在南头有六间房子,北边是果树。台子西边有个小菜园。我们称它为“西小园”。 嗨!就是这样一个地形被萧县的一批早期共产党人看中了。台子高,望得远,是天然的瞭望台。南边有芦苇塘可以作为撤走的水路。开会、活动不在家里,就在西小园里。于是,萧县的第一个红色政权——萧县苏维埃就是在我家西小园里成立的。 萧县苏维埃主席纵翰民常在这里活动。他领导下的骨干其中就有我父亲、叔父,还有距离我家只有半里路的薛庄的许大脚等人。 我父亲为什么会投身革命呢?这里有两个因素:一个是因为穷,穷则思变;再就是有文化。家里穷了以后,是读不起书的。可是,我们变穷了,亲戚并没变穷。就在薛庄的东头,有一家姓刘的,叫刘汉川,字云昭(建国后为扬州市政协副主席,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他是我父亲的姨表哥。他兄弟三个,刘云昭排行老大。我称呼他表大爷。表大爷家是大地主,大官僚,但是他颇有正义感。他在河南当县长时,春节宴请一百多乞丐。酒足饭饱以后,他再开口动员乞丐自食其力。他在当国民党江苏省法院院长时,曾审判过蒋介石的亲信,也有人说是审判蒋的秘书,得罪过蒋介石。因为他在徐州八县有影响,李宗仁当淮海省主席时,还专门到薛庄来给他祖母(即我曾祖母的姐姐)祝寿。表大爷替我们当家,叫我年仅十多岁的伯父不要上学,种田养家,叫我父亲和叔父上学,学费由表大爷资助。 这样,父亲读到了高师,接受了新思想。1925年父亲邓果白(父亲名文昌,号果白,有时化名‘戈北’,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化名),被山东或者是江苏的党组织看中,送到国共合办的上海大学,在瞿秋白等任教的社会学系读书,并在上海大学经戴盆天(上个世纪80年代,我认识了20年代也进过上海大学、后任党中央总书记秘书的张纪安老人,他说戴盆天早在20年代就牺牲了。)等人介绍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随后又被送到毛泽东任所长的武昌中央农民运动讲习所学习,继而又参加北伐。1930年前被派到苏州,执行立三路线,组织苏州暴动。失败后,纵横断线,沿途讨饭回家,便在纵翰民带领下组织农民暴动,并与纵翰民结下了深厚友谊。这样,经多人说合、介绍,父亲便与纵翰民的妹妹纵舒民结了婚。用老一辈与父母开玩笑的话来说,是“苏维埃作媒”,促成了他们的婚姻。 带头放足之后 母亲出身当地名门。她的祖父,也就是我的老外爷爷是个贡生,也有人说是举人,家里田连阡陌。我外祖父兄妹十人,他是老大,人称他“大先生”。 外祖可能是出生于1880年。他能写一手好诗,还改编过《西厢记》。“五四”运动时,他这擅长文言的人,却提倡白话。他懂旧学,却大办新学。他当过洋学堂的校长,又当过县师范的校长。办新学,就是不仅讲文史,还要开数理化课程。这一点在他们新学派中没有分歧。我外祖父新了还要更新。他进一步主张在校开音乐、体育课,于是遭到新学、旧学的共同反对。 外祖这个村叫纵瓦房,有很多姓纵的大地主。“纵瓦房”顾名思义,住瓦房的多,住茅草房的少。母亲就生长在这样一个富而骄的村庄里。母亲有四个叔父上过大学。外祖的妹妹、弟弟多是地主(家长是自由职业者——教师),唯独我外祖父在土改划成份时,不是地主,是小土地出租者。原因就是外祖父卖地教书,卖地供子女读书。 在那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社会里,外祖却革故鼎新,大胆地让母亲和姨母放足。听母亲说她只裹了几个月的脚,外祖母就不让她裹了。母亲带头放足之后,接着就是被放出去读书。在那个有充裕条件读私塾的家庭里,外祖父把他的四个子女,即我的两个舅舅,一个姨母,还有我母亲,全都送出去念书。母亲幸运地成了村上同龄女性中的文化人。 流离失所的抗属 我1938出生的时候,家乡萧县刚刚沦陷。有侵略就有反侵略。我的家乡四省交界,号称“五省通衢”,在抗战中属于“拉锯区”。津浦铁路、陇海铁路都经过我们萧县。津浦线被日本鬼子占据了,可是,路东、路西都有国民党军队和共产党领导的新四军。陇海路也被日本鬼子控制,只是它根本控制不住。路北为八路军,路南为新四军。我父亲所在部队,时而为正规部队,时而为地方游击队,时而归新四军,时而属八路军。当时国共两党既合作又摩擦。我们一个县,还分南政府,北政府,可谓“一县两制”。我记不清南北怎么区分的了,好像北政府是共产党,南政府是国民党。什么是“拉锯区”?那就是说,一会儿日本鬼子和汉奸来了,一会儿日本鬼子和汉奸又走了。日本鬼子和汉奸走了以后,可能是国民党来了,也可能是共产党来了。有时候,白天是国民党统治,晚上就是共产党领导。可谓“东边日出西边雨”。 生活在“拉锯区”,藏,不知往哪里藏;走,不知往哪里走。不知道往哪里走,也得走。为了藏,必须走。走,有时有党的人带着我们走,有时没有党的人指引,母亲就根据自己的判断,领我们走,马不停蹄地到处走:豫皖苏边、苏鲁豫皖边,我们都走过。有时骑着毛驴走,有时用平车(上海叫“黄鱼车”)拉着我们走,有时用扁担挑着我走。在我六、七岁时,母亲就拖着我自己走。我现在还能记得,路走多了以后,脚底心绷得很紧,像有一把弓撑着一般地痛。我走不动,不肯走,母亲有时吓唬我快走:“鬼子就在后头,还不快走!”有时就哄着我快走:“前边有卖花生的,快走!等一会给你买花生吃。” 已不记得是在什么村了,也许是丁里集吧!村南头有一个“十字”路口,有位卖花生的老大娘。我每次跟着母亲路过她跟前,她总要主动提出抱我一下,并且抓一把花生塞给我,不收钱。我当时只顾吃,只为有人说我好看而兴奋,没有多想。解放以后,那卖花生的大娘,有一天来看我的母亲,说她已经当上了区妇女主任。我这才知道她原来是党的地下交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