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长篇遗嘱的母亲(下) 邓伟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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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枪从伪军眼皮底下走过 抗战时期,新四军、游击队最缺的是枪。可是,曾有一阵子父亲他们有两套武器:一套放在河之北,一套放在河之南。怎么会那么多呢?这要归功于前面提到的许大脚。许大脚名智远。建国后在马鞍山工作。抗战时,他是一位神奇的人物。他不仅会夺枪,还会造枪。人们把许大脚造的枪称“大脚造”,与汉阳兵工厂造的枪——“汉阳造”并列。因为父亲经常要往来于一条河的两岸,带很多枪过桥不安全,于是,许大脚便为父亲他们备了两套装备。 有次,父亲要带通信员过一座桥。桥这边离日本据点不远;桥对岸有人埋伏在庄稼地里迎接。桥上有维持会站岗。怎么过桥呢?听母亲说,当时父亲昂首挺胸地空手走在前边,然后是母亲抱着我这吃奶的小孩跟在后边,第三个是通信员。快到桥上时,母亲一扭我的小屁股,我便哇哇哭叫起来。母亲说:“甭哭!甭哭!到前边坐下来喂你奶吃!”站岗的一听这妇女还敢坐下来,便不查母亲,而去查后面的通信员了。通信员手无寸铁,顺利通过。 殊不知,短枪就在我娘怀里,在我屁股底下。三个大人加我一个小孩就这样从敌人眼皮底下大模大样走了过去。 一天黄昏,父亲的部队被日本鬼子和汉奸打散了。两个敌人追我父亲一个人。父亲就往高粱地里钻。敌人没抓到父亲。 第二天晚上休息时,母亲忽然发现:棉被上对称而又均匀地分布着12个大小不一的洞眼,便问父亲。父亲看了恍然大悟,说:“那一定是昨天敌人在追的时候,开了枪。他打准了,但没打穿,是小手枪打的。”被包成了防弹衣。 父母两人抚着“弹花被”哈哈大笑,笑有惊无险,笑怎么没燃烧起来,笑当天睡觉时怎么就没能发现枪眼,等到第二天才看见。真是兵荒马乱啊!父母大笑,在一旁的我也跟着傻笑…… 叛徒怎么会放掉父亲? 有一天,父亲在热闹的黄河故道大桥上(我们也称其为“黄河大桥”)行走,迎面看到曾在县委共事过的一个叛徒。我记得这叛徒好像姓陈,叫什么“德”,中间还有一个字,忘了。父亲见到这姓陈的,立即就掉头回去。那叛徒紧追。周围人山人海,父亲见逃不走了,回过头来对叛徒说:“你想咋办吧?”哪知那叛徒却回答说:“我正带人抓你们。你赶快向那边走,我带他们向这边找你们。”父亲自然没有被抓,回去后讲了这段有些离奇的故事。当时大家听了一笑了之。没想到余情未了,后来引出了一场说不清、道不白的麻烦:“叛徒怎么会放了你?”“你到底是什么人?”有人这样质问。父亲挨整,母亲落难。受敌人欺负容易理解,遭自己人白眼,心里有说不出的辛酸。幸而,过些日子,那叛徒被抓住了。审问他:“你为什么不抓邓果白?”那叛徒说:“谁过去欺负过我,我抓谁。在县委时,他没做对不起我的事,我不抓他。”就这样父亲勉强过了关,母亲也消除了苦恼。 令母亲心悸的“肃托” 抗战时,在我们那里发生过一起大规模的自己人杀自己人的严重事件,那就是湖西(即微山湖以西)特委“肃托”。父辈他们这帮被人称作“土八路”,很多人压根就不知道托洛斯基是人是鬼,就有人认定他们中有“托派”。轮到受训的人,只要有人说“他也是……”不管是出于什么情况下说的,就打就杀。这些消息传来,父亲为战友的死去,焦虑不安,十分沉痛。母亲也很害怕,日日担心。 轮到父亲去受训时,母亲坐卧不安,心神不定。祖母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跟着担忧。母亲寸步不离祖母,似乎有大难临头。 父亲骑马上路,半道上遇到了“肃托”归来的孙向涵伯伯。孙伯伯是个兔嘴。他坚定地对父亲说:“弗好去!去了就没命了。我社会关系简单,能活着回来。你社会关系复杂,你还知道什么叫托派。你如果去了,肯定回不来。”父亲说:“不去,他们要来抓怎么办?”孙伯伯说:“到抓的时候再说!”就这样,两匹马一起回到了萧县。 哪知回到萧县不久,上级通知下来,萧县不归湖西特委领导了。母亲说:“这真是老天帮忙!”后来听说是罗荣桓飞骑赶到湖西,果断地制止了“肃托”。父母与孙伯伯都为之庆幸。母亲一直视孙伯伯为救命恩人。上个世纪80年代,母亲住在北京的四弟家时,孙伯伯来看母亲,讲起这件事,还是心有余悸。 黎明前来了个乞丐 大约是1948年初冬,淮海战役前夕,国民党反动派大势已去。 早些日子,有个夜晚,徐州上空一片通红,犹如早霞。我们全村的人都高兴地从床上起来看热闹。大家欣喜若狂,都判断是解放军打徐州了。好多人对我说:“你爸爸要回来了!”后来晓得,不是解放军打徐州,而是徐州国民党的军火库爆炸。知道爆炸,大家依然认为是地下党破坏了敌人的军火库,依然往国民党反动派快完蛋了那里想,依然为之欢庆。尽管当时在小吴楼周围的大村庄上住满了国民党的新五军、交警队。人们的神经绷得很紧,说话的声音也都放得很低很低,但是,大家还是判断:天要亮了,共产党快回来了。 就在这当口,一天早上忽然来了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乞丐向四周环视了一下以后,开口问道:“大胖是住在这里吧?”“没有!这里没有叫大胖的。”房东表老爷上下打量着乞丐,严肃地回答他。 这时站在门口的表姥娘急忙回到屋里,对我母亲说:“外面有人找大胖。八成是果白那里的人。你别出去,你躲在门缝里听听。”好久没遇到过陌生人找大胖了,母亲又惊又喜,连忙把我拉在怀里,脸贴在门框上,朝外看。我也是恨不得把眼珠从门里边飞到门外边,看个仔细。 “大胖姓啥?”表老爷问那乞丐。“姓邓,他姥姥家姓纵。”那乞丐对表老爷的支支吾吾和盘问毫不介意,说完以后竟笑眯眯地望着表老爷,说:“你老人家就是吴忠民表老爷吧?”“是。”表老爷这时已断定这乞丐是父亲那边来的人了,但是他为了保护好我们全家,还是坚持不说大胖就住这里,只是进一步说:“你吸袋烟。我去给你拿个馍去。”这是我们那里的风俗,只要有乞丐来讨饭,或多或少都要施舍乞丐一点。 表老爷进来以后,表姥娘再出去观察乞丐。表老爷对躲在大门后的母亲说:“看样子是那边来的。你说呢?”母亲说:“我看也是。表叔你再试探试探看。”表老爷拿了个窝窝头出去,可是,并没有马上把窝窝头交给乞丐,而是笑着问乞丐:“你找的大胖几岁?” “属虎的,十周岁了。”乞丐对答如流。接着又说:“我是从西边来的。”西边就是河南,那里就是豫东解放区,豫皖苏解放区。东边是大城市徐州,是国民党反动派的老巢。当然,西边也有国民党的地盘。乞丐这样说,也有退路,他也可以说是西边什么村里来的。表老爷心里有十成了,便说:“请屋里坐!” 乞丐一进门,一眼就认出了我是大胖,一把把我揽在怀里,激动地说:“天纵!天纵!”乞丐又知道了我的另外一个名字。这乔装打扮的乞丐原是自己人已是确凿无疑的了。表老爷指着我母亲,对乞丐说:“这是天纵的娘。”我真名“天纵”,“伟志”这名字是为了避开国民党反动派的耳目才改的,沿用至今,几十年想甩掉“伟志”,恢复“天纵”,难矣哉! “乞丐”马上把身上那件本来已经破烂不堪的棉袄再撕破一块,一张卷得很小的字条出来了。母亲打开一看,果然是她最熟悉的父亲的笔迹,顿时热泪盈眶:此刻,有多少苦水需要向亲人倾诉啊! 这当儿,表老爷、表姥娘见状在打个招呼后,主动退了出去。历经磨折,“拉锯区”的百姓个个都是成熟的革命家,分寸掌握得恰到好处。他们明白这“乞丐”一定是共产党派来摸情报的,他们不便多听。 母亲留下的长篇遗嘱 “无巧不成书”。就在我这篇回忆母亲的文章快写完的时候,2007年6月23日上午,四弟从北京打来电话说:“刚才整理东西时忽然发现咱娘的一篇类似遗嘱的材料。”他在电话里哽咽着向我时断时续地读了一遍,接着传真,然后又用特快专递寄来了复印件。我想,用“遗嘱”来作为本文的结束语,没有比这再合适的了。 遗嘱全文如下: 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世上没有长生不老的人,就是彭祖他老人家,虽然是活到了八百多岁,可是最终他还是死去了。一个人生了疾病能够立即死掉,免受病痛之苦的,又能有几何呢?今后假若我重病缠身,不死不活的受折磨的话,我希望我的儿女们赶快给我服用安眠药物,让我速战速决,安乐死去,免受重病缠身之苦!这样做不是不孝顺我,更不是残害我。这是给我排除病痛之苦,这是疼爱我,搭救我,这才是真正地孝顺我。给我下安眠药,是我下的圣旨,望儿女们一定遵命。 我死后一定火化。骨灰送回萧县。一切从简,不要向任何人报丧!只要你们哥嫂兄弟姐妹、叔兄弟姐妹、表兄弟姐妹、姨兄弟姐妹、姑表兄黄振坡等,酌情来一部分人参加安葬,把我葬在你爸的墓墙之内的左侧(即西侧),让我与你爸合葬,有你爸的一座碑志作记号就好啦!不用再作其他的麻烦和浪费啦!这是我的命令,望儿女们从命!在坟土上种上一种俗名叫羊马马菜的小花(其他好花都保存不住)。这种花种上后,两三年之间,它就自会长得盖掩坟土。这一则可以保护坟土不流失,再则是,它开的五颜六色的花朵,很是美观。让你爸与我长眠于花丛之中。这是我的愿望,望儿女们办到! 望你们对你们的同胞兄弟天觉留下的孤儿邓壮他母子多加关怀和照顾。邓壮他早岁丧父,失去了父爱,这就够他悲伤和痛心的啦!今后他如果能够得到他的姑父姑母、伯父伯母、叔父婶母这些亲人的疼爱和帮助的话,还可以减轻一点他心灵上的悲哀和痛苦。我希望你们共同来培养邓壮上学读书,长进成才!我希望你们共同来安排邓壮定婚结婚成家立业!我希望你们共同尽到你们这些当亲人的心意和责任及道理!这是我的安排,望你们作为邓壮的亲人的要尽到这份心和力! 希望你们待邓壮稍长之后,到他能够独自出门的时候,你们多指点他,让他在每年的扫墓节都要到萧县给他的生身的爸爸扫祭!以证明他的爸爸后继有人!以安慰他的爸爸九泉之下的英灵!这是我的指教,望你们照办(指点)! 萧县的老战友及亲邻们一向都是赞扬咱们一家人“团结的好,老少几代人总是和睦相处,相亲,相近,相敬,相爱,相依为命的模范家庭”。望你们把咱们家的模范家庭的这一光荣雅号,一代代的相传下去!这一美好评语一代代的保持(守)下去! 望你们对你们的儿女子孙后代人,要加强培养,叫他们攻读诗书,学到本领,争取成名成家!要多多的给邓家争光抓面子!要多多的为祖国为党为人民做(作)出贡献!这是我的要求,望你们从命! 你们对我都是非常孝顺的,尤其是耀新和然玲及建华你们妯娌三人对我更孝,处处关怀我。热怕我热着,冷怕我冷着。好吃的东西,总是让我吃得到撑了肚子的程度。对我照顾的总是周周到到,无微不至。红章天佑两人对这个家是出了大力立了大功的人。1957年你们的爸爸倒霉啦的那段日子里,22岁的天佑就接收了这个六口之家的烂摊子。全家人要吃饭,要生活(活生),天纵天觉天生要读书要吃饭。这样一副重如泰山的担子,压在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孩子身上,确实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呀!天佑你因为吃的苦太大啦,把你折磨的落了一身病呀!我写到这里已声泪俱下。天佑!当时要不是你这个能吃苦耐劳的、任劳任怨的妥善安排,精心操持的话,那咱这一家早已成了小国(一位穷亲戚的名字)第二啦!天佑你18岁入党,20岁执教,22岁就领着这个烂摊子过穷日子,你吃尽了人间之苦,你受尽了世上之难!而今呀,你已经是个合格的共产党员和出色的人民教师,拔尖的兴家立业的第一大功臣啦! 现在天纵天生你们也都长大啦,懂事啦,你们应该铭记你们是你们的姐姐拉址大的,培养成人的,你们的今天都是由你们的姐姐费尽心血给创造了条件才得来的呀!今天你们的姐姐也已经到不惑之年的人啦,你们这些当弟弟的,今后应该多多的尊敬她,安慰她,让她过个幸福的晚年。我不否认,你们兄弟自从长大了在各尽其能之后,你们对你们的姐姐也确实已有所贡献啦。不过我认为这还不够,我所指的不够不是单指的在经济方面的照顾,你们的姐姐又不是穷姐,要你们接济,到现在她还一大把一大把给你们呢!而最主要的是叫你们在精神方面多多的给以安慰,她是老大,我死了她就是家长。望你们都要听她的,要承认你们的姐姐是个会当家作主的姐姐。 我无遗产,无田园,无房舍,无一草一木留给儿女们,留给儿女们的只有几句出自肺腑之言,就是嘱咐儿女后代人要热爱我们的祖国,热爱我们的中国共产党,热爱我们的社会主义制度!嘱咐儿女后代人,现在身居新社会时代,手里端着细白瓷金边碗吃着鸡鱼肉蛋的今天,可不要忘了解放前咱们家被敌伪顽封门抄家而外逃查门鼻子时期手里拉的那根白柳条要饭棍呀!要忆苦思甜,不要忘本。劝全家人共勉之。 我临终时该用的衣物和零碎东西,均早已都由你们共同准备得一概俱全啦!到时一样也无需添补啦!我手里也早已存放了全国粮票100整斤,人民币500整元。这是留作到安葬我时的路费住宿费及吃饭之用的。要记住这次到萧县不能像过去一样,一下子都拥到你舅家啦,因为这办的是白事是丧事,不是什么令人喜闻乐见的好事。这是我的迷信思想,望你们都记住! 我死了你们不要哭哭啼啼的,别影响了身体健康!你们对该做的事都做到啦,应当认为这是完成了一桩当儿做女的心事啦,要把悲痛化为力量,要打起精神为党工作,做一个党的接班人,以慰你们的九霄之上九泉之下的父母双亲的英灵。望你们兄弟姐妹们在家庭团结上,革命贡献上,工作成绩上,要做出个好样子,让家乡人和亲友们每一提到咱这一家人就会频频点头和伸出大拇指头,那你爸和我也算值得啦! 这是你们的母亲给你们留下的遗言! 1984年10月1日深夜写于灯下 (摘自《著名作家的母亲》 东方出版社 2007年9月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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