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街情话 (上) 程乃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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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乃珊 近期根据程乃珊的小说《上海街情话》改编的电视剧《一世情缘》收视率颇高,许多读者来信询问,想看看这篇小说。经向作者了解,《上海街情话》以前尚未出版过单行本,现学林出版社即将出版。为满足读者先睹为快的愿望,作家程乃珊对小说进行了删减、浓缩,特供本报阅读版刊载。读者会看到原著和电视剧是有些不同的,而小说艺术的长处在观赏电视剧时也是难以完全不折不扣体味的。 九龙旺角的上海街,徒有个“上海”的虚名,但见两边人行道上,水果档夹着廉价时装店,茶餐厅傍着香烛锡箔店,杂乱喧嚣,令众多有心想来寻觅上海昔日风华的游客高兴而来,扫兴而归。 其实不然,华灯初上之时的上海街,暧昧迷蒙的霓虹灯光下,映着下班的人流车流,互相纠缠着,人声鼎沸地在十字街头滔滔流过,自有一番红尘俗浪之景,生生猛猛的,此时的上海街,确实十分上海,很有点孤岛时期的二流马路;如同孚路(今石门二路)北四川路……市井艳俗,至少小毛师傅看入眼中,是有这番感受的。 叫是叫小毛师傅,其实也七十开外了。当初搬入这里——上海街兴发楼时倒是“的的刮刮”的小毛。 那时兴发楼刚刚造好,镂花钢窗五彩地砖,一梯两伙,在上世纪50年代的香港九龙区,也算体体面面的中产一族的住房。小毛师傅就在底层沿街开出他的“兴发祥制衣”。 讲到地段,还是差一点,但小毛师傅当年看中这里,也就是因为这条路名为“上海街”。 小毛师傅在上海街也是发过的:60年代的他,还是三十几四十不到,一套西装穿上身走在街上微微腆起肚子,蛮有点老板相。小毛师傅浦东人,老家专出红帮裁缝,他九岁就开始跟师傅学生意,师傅是赫赫有名的金鸿翔的师兄。小毛师傅16岁年纪轻轻,已在静安寺路上那专做女洋装的“绿屋夫人时装沙龙”做当家小生。 16岁时的小毛,个头瘦小——长发头时日日几根萝卜干下饭不够营养——相貌平平,却已大受女人欢迎: “小毛师傅,胸口绷得太紧太恶形恶状?”“小毛师傅,脚馒头也露出来了太武腔?” “小毛师傅,这只玫红太趣点?老天真啦……” 当小毛含着满嘴大头针手拎皮尺在她们高耸的胸前,神秘的胯间,纤巧的足踝间游移时,他简直成了她们的上帝。 旗袍虽然密实,却是最性感的。这种原先宽身大腰的褂子,经过上海师傅吸收了西方时装打裥、收腰、凸显线条等元素,演变成中华第一女装。 说来不信,或者因为小毛年轻轻的已在脂粉堆里打滚,从早到晚埋首在花团锦簇的旗袍堆中。一直以来,小毛对女人的概念,只是一截包着各色料作的各种造型:葫芦型生梨型排门板型……他最喜欢那种老式的可口可乐玻璃瓶,就像一个最完美的女人的身子,裁缝师傅碰到这种女人最开心,随便怎样做出来的旗袍穿在她们身上都有样有型。 阿英就拥有这样一款可口可乐瓶样的身材,也是在小毛客户中少有的一个拥有这样身材的,所以她一向对小毛的工艺不挑剔,什么都是“蛮好蛮好”的。 五六十年代上海街上小毛的“兴发祥”,可谓美女川流不息,也是上海街出了名的。 小毛的客户,都是五六十年代南下的那批上海时髦女人,她们相约好似的争先恐后来到香港;人来了心还属上海;吃饭要去“上海总会”、“雪园”、“留园”这些上海馆。做头发专拣门口有白蓝红三色灯转的上海师傅开的店,看戏爱听绍兴戏沪剧评弹,唯独不大愿意上这条“上海街”———与十里洋场上海差太远。 “唷,小毛师傅,你做啥不将铺头开在中环铜锣湾?喏,像那几家上海老店‘茂昌’眼镜店和‘高和’皮鞋店,人家都开在中环德铺道上,去去也便当……” “哎呀,小毛师傅呀,这条上海街龌龊来,到你这里来试一次样子,我的高跟鞋都像给砂皮纸砂过。” 谁都想将店开到中环铜锣湾,不过小毛师傅学徒出身,省俭惯保守惯,哪舍得花钱啃这块老虎肉?那批上海时髦太太嘴巴上是抱怨着,脚往上海街还是走得好勤的,60年代中生意最旺时,小毛请了五个伙计帮手都来不及呢。 突然的,就像那只外国童话讲的,夜半12点钟一敲,公主不见了,马车变回南瓜,马夫变成老鼠……旧时乘着自备汽车来帮衬小毛的女人们,一下子好像人间蒸发了。如果真的有只水晶鞋留下,就是他那间清冷了几十年的“兴发祥”铺面。 70年代开始,集团性世界名牌成衣大批量洪水样泛滥香港,迷你裙喇叭裤席卷全港。小毛师傅凭一把皮尺一只洋机,如何斗得过他们?就这样,旧客户移民的移民,老的老死的死,年轻一代香港女人除了酒店侍应,没有人再穿旗袍。 想想有时也蛮心酸的,偶尔在中环北角街头,还会认出几件自己手下的旗袍,那完全是一种感应,远远地他在电车上,穿的人在人行道上,他就会“看”到了。只是穿的人,大多已是蹒跚而行,对衣着已顾不上的老妇,随便在箱底翻几件老货出来将就一下——遇到这样的情况,小毛总感惨不忍睹。 近二十年来生意是没有了,但小毛一早起身仍开了铁闩守住他那铺面。有人劝他,不如将这铺面卖了回上海老家,都讲上海现在日子好过,像小毛这样回去再讨个老婆也讨得着——自四十几年前小毛留在上海的老婆与他离婚后,小毛一直独自一个人过。 “守住这只空铺做什么?一只脚已经伸进棺材了。还想守到衣锦还乡?”有人问他。 在上海人面前,“衣锦还乡”好难呢。 小毛在香港还赚得动时,回上海都还没有“衣锦还乡”之感,更何况现在“人老珠黄”。 说真的,老婆已走路改嫁几十年,他还守什么呢?守待东山再起?不想。 现在都进入新经济时代,度身裁剪都讲究什么立体裁剪,电子量体。再讲旗袍,早已淘汰了。 守什么呢?小毛伏在抹得一尘不染的柜台上,几十年来第一次显得有点失落。本来,他从来不会如此多愁善感的,搅得小毛心里纷乱之极。 说真的,他还守什么?还守得了多久? 楼上的上海佬亨利下楼饮下午茶去,走过他铺面按例先来一套新闻报告:“呃,你晓得?那个上海大亨唐滕死了,刚刚电台广播呢。” 50年代上海人来香港做大亨的多得是,从包玉刚到唐翔千,安子介到董浩然,排排年纪也都七老八十,死了也不出奇。 “马上要轮到你我上场啦。”小毛说。 “这个唐滕原来是我圣芳济同学,后来考进杭州笕桥空军学校,参加陈纳德的十四航空队……” 亨利是只百搭,但凡上海滩有名有姓的头面人物,他都搭得上关系。听讲他是哈同的过房儿子的儿子,反正死无对证,也无遗产可争,也由得他去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