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街情话 (中) 程乃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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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乃珊 亨利好像也很不如意,50年代做金子生意破了产,一个人从半山大宅搬到上海街兴发楼,打通一房一厅,开了个授舞班专教社交舞,现今社交舞也与旗袍样已近式微,亨利仍日日戴着煲呔(领结)穿着那种宽条纹的老式尖角西装去饮茶跳舞泡女人,听讲自有一批上海老女人吃得他要死呢。 “咦,这阵阿英好像长远不见来了。”亨利说。噢,阿英回上海去了。算算日子这几天也应出来了,她阿姐娶孙媳妇,她回去吃喜酒了。小毛一想,倒真应打只电话问问阿英回香港了没有。她去上海前来铺里找过他,带来件紫红幛绒旗袍叫小毛换一副纽襻——时间长了,原来的纽襻有点脆了。 “听讲上海又兴穿旗袍,我费事再去做。箱子里翻出这件穿穿,正好一身。就是纽襻有点脆,四十几年啦,你还记得吗?” 七十来岁的阿英穿上这件幛绒旗袍,仍可显出那可口可乐样的美好身材,这就是阿英。 旗袍刚从樟木箱中翻出来,带着浓烈的樟木箱味,很上海的。真的,在小毛,上海的味道,就是樟木箱味,一种古老又富态的气味。 记得四十几年前的一个下午,他照例含着满口大头针忙得满头大汗,冷不丁一个转身,看见阿英捧着一块幛绒站在他跟前。她一声“唷,小毛师傅”恍如隔世。“听我的女朋友介绍,旺角上海街有个上海师傅做旗袍一流,我就想到不会是你吧。” 上海解放前夕,阿英是约过小毛一起去香港的,她倒不是逃亡,而是当时与男朋友约好在香港碰头的。她男朋友是飞机师,抗战胜利后的飞机师,其威势不亚于现今的宇航员。男朋友已开着飞机去台湾,约好在香港相聚。 小毛当时裁缝师傅一个,硬碰硬的劳动人民,走什么走?“哎唷小毛师傅,你不走,我旗袍没人做了。”这句话一点也不是吃豆腐,是阿英真心话。 没料到几年后会在香港重逢,当小毛再次用皮尺量阿英的身材时,也同样一种隔世之感。从上海到香港,真的是天翻地覆,不变的,仍是阿英的十九寸的腰身。 仗着一位旧时大客户太太的法道,小毛在1957年,也南来香港。与阿英可以重逢客地,小毛想也不敢想。小毛与阿英的交情,渊源长着呢。 阿英是小毛师傅的邻居,那日拿着一段阴丹士林布料怯怯地来到房门口,要求做一件旗袍。师傅做惯平锦幛绒的,哪会将阴丹士林放入眼中?碍于是邻居不好意思回掉,就叫过当时还在吃萝卜干饭的小毛。这是小毛第一次从度身到剪裁一手落的活计。 他自觉好幸运,第一个活计,就是一位衣架好的客人;在小毛,女人没有身材只有衣架。 试样之日,个个赞好,阿英更是顾影自怜,舍不得离开镜,对着小毛横谢竖谢。 “你自己衣架好,像只可口可乐瓶,穿什么都不会落样子的。”小毛说。那年他还不满十五岁。 阿英赶着做这件阴丹士林旗袍,为的是去应聘永安公司的售货小姐。或许因为这件阴丹士林旗袍带给她一股浓浓的书卷气。她给派在文具柜台,而她的可口可乐瓶样的身材又给她添上风情万斛,吸引无数狂蜂浪蝶,一些无聊小报还特别封她为“钢笔西施”,一时出过点小风头。从此,她每件旗袍,都出自小毛的手。香港重逢后,阿英就死盯住他。 “小毛师傅,你再搬场,一定要告诉我的。” “你阿英在一日,我就一日不搬。” “鬼才信你。哪日你中了六合彩发大财,肯定店门一关享清福去了。” “阿英我对天发誓?你阿英在一日,我兴发祥就开一日……” 事实上小毛是遵循自己诺言的,虽然他没有中六合彩,但生意最旺火那时,他手下有五个伙计,唯独阿英的旗袍,从量尺寸到缝纽扣,必是小毛亲自一手做的。 阿英一直住在当年有“小上海”之称的北角,五六十年代的北角简直是老上海的袖珍版。旧时如雷贯耳的上海大亨,如纺织界的黄老板、大沪日报的关老板、永泰保险的林老板,都聚在北角,缩瘪瘪地盘在那些豆腐干般割成的号称二房一厅或三房二厅的小单位里,只怕他们旧时在大上海公馆的后房,也威过这里。惟有他们的女人们仍是穿得花蝴蝶样飞出飞进,带旺了小毛的生意。 阿英初来香港后仍在永安公司做,广东话不会讲就专门招呼上海大亨。 她的飞机师男朋友也不听提起,来来往往仍是单吊,做起旗袍来一做五件六件的,也不像是一位公司小姐所能负担得起。 平心而论,香港真是块风水宝地,吃力是吃力点,铜钿也是好赚的。要不多久,当年那批缩瘪瘪挤在北角的上海旧大亨又重新抖起来了,纷纷从北角迁到半山,连他小毛也自己有了只门面自做老板。唯阿英还住在北角。时过境迁,今日北角已成福建人天下。 那日,与阿英随便聊起将来养老之事。小毛建议她将英皇大厦的单位卖掉回上海养老,阿英回他一句: “你自己为啥不把这间铺子卖了回上海养老?” 是的,每人心中自有一方绿土,穷一生精力死守着这块绿土。小毛文化不高,悟不出这样深的道理。但他明白阿英死守着英皇大厦,自有她的道理。一如他死守着那间“兴发祥”铺面。眼睛一眨,自己老了,阿英到底也老了。 不老的是,阿英永远不变的一尺九寸的腰身,还有,他和阿英那份即使在乱世,仍不离不弃的交情。这在当今已成绝版。 忽然小毛心里咯噔一下,他死死守住这只铺面,不就是为了让阿英安乐,心里踏实,有求必应? 冬日的夜,来得很早,才五点来钟,天就灰了。小毛也不急着下铁闩,伏在柜台上看野眼,看着香港人如何为三餐一宿脚步匆匆,自己虽不富有,但好坏年轻发达时有点积蓄,也老怀颇释。 一句话,他陆小毛已曲终人散落幕下台,现在是看人家粉墨登场。 小毛在熙熙人丛中,看到了阿英,穿着件立领宝蓝呢长大衣,下面配双白皮鞋——冬日香港也有穿白皮鞋的,但白配宝蓝色,很有点……孝堂里的味道,嗨,别多事,人家刚刚吃了喜酒回来呢。阿英拿出一件黑塔夫绸旗袍。“小毛,这件旗袍可以改一改吗?我赶着要穿的。” 这件旗袍,还是当年为参加红星林黛的葬礼,小毛连夜为她赶出来的。阿英踱到镜前张开双臂让他量尺寸。还用量啥尺寸?她这笔账他一早已记在心:一尺九寸腰、胸围是…… “胸围要收紧一点,还有,那时流行短旗袍,现在年纪大了,穿短旗袍不好看。” 小毛本想问她吃喜酒吃得是否开心,看她今日情绪低闷,也就不出声了。阿英头一扭,小毛看见她的假发套上别着一朵白花。 阿英是老了。那对裸露在旗袍下摆下的双腿,瘦骨嶙峋、包在丝袜里仍显松垮。 小毛清楚记得第一次触到阿英那对浑圆得如琢出的双腿,还是那年她夹着块阴丹士林布怯怯地来找他师傅之时,那时的阿英,顶多十五六岁。 几十年啦。阿英孤身一人,到底是如何走过来的。 小毛心疼地隔着皮尺,用指尖爱惜地在她腿上抚摸了一下。阿英还是感到了,回了他一句:“我老了。”“我们都老了。”小毛说。 店铺的铁闩已放下,铺内亮着一晕柔和的灯,阿英捧着杯香片茶,坐在店堂里惟一一把沙发上看周刊等他,小毛则小心地就着老花眼镜,用把绣花剪刀一点一点将旗袍下摆放出来。 屋里很静、安详温暖,就像旧时上海冬日,一家围着只静静燃烧着的煤饼炉,上面再搁着把烙斗:说来是呀,那种合家在灯下炉边各做各事,又是心心相照的日子,小毛师傅差点已记不起了。就像今日今时,他和阿英在这里,很有点老夫老妻的感觉。小毛是老实人,脑子一动到这里,就觉得不应该,心一震,马上去把电视打开,让屋里有点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