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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1月21日 星期 放大 缩小 默认

上海街情话 (下)

程乃珊

  ■ 金马影帝谢君豪在电视剧中饰演的小毛

  ◆ 程乃珊

  晚上八点半,正是电视新闻栏目“城市大追击”之时,好像又一位城中隐姓富豪去世了,香港奇出怪样人都有,什么天台富豪、隐姓善长……有钱人就怕出名被人绑票。

  “唐滕先生飞行员出身,早期送往美国凤凰城集训,抗战时期编入陈纳德十四航空队,参加保卫黄河大桥战役多次……”小毛只是一心对着阿英那件旗袍。“……唐滕先生一生感情生活多姿多彩,香港小姐×××,50年代红星××,都为唐先生红颜知己……传闻唐先生尚有一位秘密情人,连唐太太都不知该女士庐山真面目……不过,近二十年来随着唐先生移民南美,唐先生与这位秘密情人早已了断……唐太太出身香港望族之后……”

  终于放下那条下摆,却因为折缝时日太久,露出一条十分显著的痕迹。小毛失望地叹息一下。“怎么了?”阿英的声音有点伤风般的喑哑。

  “你冷了?要不要开只电暖炉?没有事的,等我来想想办法。可以用一道镶边将折缝遮起来的……”小毛专情对着那折叠痕。

  小毛师傅打开他的八宝箱翻腾着,里面放满各个年代的滚条、镶边、纽扣等,找出一条黑珠片滚边。

  “刚刚电视上讲,唐滕死了。”

  “香港地日日都死人的。”

  “小毛,我今日戴着孝,你发现吗?你为什么不问,为谁戴孝?”

  小毛飞快地缝着那条贴边,眼皮也不抬:“这有什么可问?几十年老朋友了,如果你想讲给我听,自然会讲,不想讲,我逼着问,就是不识相呢。”

  “记得1946年春天,有位先生陪我来‘绿屋’做大衣的吗?”

  小毛当然记得,那是位全式美军装备的飞行员。抗战胜利后,上海街头,满是这班神气活现穿美式军装的飞行员:DirtyPink(上海人叫成龌龊粉红)的制服配灰色领带,有什么好看?娘娘腔。那时上海的女大学生、写字间小姐,不少以轧上个空军飞行员为傲,阿英就是其中之一。飞行员,人高大神气,钞票又多:“飞机一飞,黄金万两。”就讲的他们。

  那个空军先生,刷刷地数出几张绿油油的美金神气活现地递给小毛。

  绿钞票什么稀奇?陆小毛赚的也是绿油油的美金。只不过,他是飞行员,他是个裁缝。

  “喏,就是他。”

  阿英指指电视,正在介绍唐滕生平,画面上是青年时英气勃发的唐滕的照片,就是穿着那身在小毛看来再娘娘腔不过的空军制服。原来,他在香港,做了财主佬。但太太不是阿英。这件事,电影拍得多啦。小毛冷冷望了一眼,继续飞针走线对那条镶边。

  “那年林黛葬礼,他看见我就穿着这套塔夫绸黑旗袍,说我穿得很漂亮。他当时说,有一日我参加他葬礼时,也要穿这套旗袍。我骂他十三点,讲这种晦气话。他讲他比我大十一岁,肯定先我死……他讲,如果我能穿上这身旗袍去参加他的丧礼,那才值得恭喜,这说明我身材一直保持得很苗条。”

  那五十年不变的一尺九寸腰身,原来还是为这个唐革履留的。小毛咬断线脚,将改好的旗袍递给阿英。

  “小毛,有件事求下你。”

  小毛吓了一跳,与阿英相识多年,还是第一次听她开口相求。

  “礼拜六是他葬礼,你能陪我去吗?我当然不会进去,只会在殡仪馆附近远远送送他。到今天,想找个Partner(男伴),也只有你。”阿英瞟了他一眼。小毛喉咙口一热。“他一直在照顾你吗?”

  对这个唐滕,小毛是愤怒的。好像一个不负责的裁缝,好好的一块料作到了手里却漫不经心,一刀下去裁坏了,再要改,总归是味道缺缺。

  “可以讲有过。当年我在香港找到他时,他已结婚,帮岳父打理生意。他要我给他点时间,我就耐心等……那时他每礼拜来两个晚上,但不过夜……后来,被他太太发现了,他讲暂时不能来,等事态缓和一点……我就耐心等他,一等等二十几年,连搬场也不敢搬……最初时只等到他按时存入我银行户头的铜钿,后来,连铜钿也等不到,更毋庸等人……看今日报道,才知他全家早已移民南美洲……”

  又是那种粤语残片中用烂了桥头、夏梦石慧常常扮演的角色,不料阿英也会撞上。

  “一直以来,我就等着‘明天’,‘明天’,他一定会来找我……从小姆妈就教我,男人不好逼的,越逼他,他就走得越快,头也不会回。我不逼他,只是耐心等他,但他还是没有回来。我好傻的。”

  小毛抓抓头:“也不好这样讲。人活在世上,总该有个盼头,我也日日在盼着‘明日’,明日或者会来笔大生意,至少,你总归常常会来的,你今日不来,我就等‘明天’,‘明天’还有‘明天’,比如你这次回上海去了两个礼拜,我就一个‘明天’一个‘明天’地等……”小毛突然煞住了口。

  “知道他死了,我倒一轻松。姐姐一早叫我回上海养老。我英皇大厦那单位还可以卖二百多万……上海现在真好,样样有……”

  小毛看着她,无师自通冲出一句很有哲理的话:“你这是,先死而后生。”

  “阿要一起回上海看看?”

  “侬还要做多少旗袍呀。”小毛双手一叉,开始搭起架子。过一歇,多少有点酸溜溜地加上一句:“你还替他戴孝,还给他送葬……”

  “讲出来你也不信,……我是为自己的痴心戴孝……人家早就不要你了,我还痴痴地等他回头……毕竟,他死了,我还可以送他,赢的还是我,是吗?”

  “当然,当然。”小毛连连点着头,环顾四周而言他,一心要引开她这个伤心的话题。

  那日一早,上海街“兴发祥”难得的下了大闸,贴着“店东有事,休息一日”告示。小毛西装笔挺地在街边招的士。

  看到街角一只花摊,小毛抱回一大束黄玫瑰,这是送给阿英不是送给那死人的。

  讲来也很感慨,阿英十六岁时他就认得她了,直到她七十余岁才第一次与她约会,虽然去的是殡仪馆,总归也是约会:阿英总归还是女人,女人,总喜欢花的。

  不觉,又到中秋,月圆天心。

  上海街上的小店小铺,或许因为地段关系,既没被大型超市淘汰,也逃过了地产商的围剿,现在又淡定冷漠地面对咄咄逼人的电子商贸的攻势,几十年我行我素,仍保留着传统的许多生活方式,比如中秋挂灯笼。

  中秋之夜,但见沿马路家家店铺门前都挂起一盏灯笼,一路望过映着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摇曳生姿。

  灯笼与霓虹灯自然不能相比;霓虹灯艳丽但呆滞,人工而且理性;灯笼的光,朦朦胧胧,令人牵动无限的上穷碧落下黄泉的遐想。

  唯小毛那间“兴发祥”下着铁闸,贴着“出租”的字样。门前失了一盏每年都有的灯笼,看在老街坊亨利眼中,如嘴巴里少了一只门牙,形成一个深深的黑洞。

  小毛回上海有一阵了,听讲被时装店高薪请去做师傅,其实上海一路有人请他回去,只是阿英不回去,所以他也不回去……小毛给他守到了。

  多少年来,午后时分,他常和小毛一起坐在“兴发祥”的柜台后,打量着门前匆匆而过的人群,讲点上海老话,谈谈日后老了的路向。铺前散碎的阳光温柔而欢悦,启悟了大家绷紧的心弦———成也罢,败也罢,人生就是这么一场戏。

  岁月荏苒,同代上海老友大半零落,也只有小毛可以听听他亨利牛皮吹吹,大话讲讲而不拆穿……看来,人是要守的。小毛守到了。他亨利也就失败在不会守。

  亨利去对马路一家香烛店,买了一盏金纸的彩兔灯,插在“兴发祥”的铁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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