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坐吉田山 曹旭 |
独坐吉田山,等待夕阳。 在一块大石上,半卧半倚,用一种超出尘世,仰首望天,衣带从风,胡须飘动的姿势。 一年四季,山的画框不变,但画框的图画在变,颜色在变;所有的颜色,与我最相宜的,就是金黄的秋色。 当所有的山,所有的云,所有的鸟,都飞入眼眶,又飞出眼眶;当瞳仁变得空空洞洞,与寂寥的霜天融为一体时,山顶的我,便有一种身体变轻,灵魂出窍,羽化飞去的感觉。 很少有人登山,没有同行者,也没有同坐在山上的人。 天地之间,只有大山和我,我们是醒着见面,醉后分散的朋友,独来独往,徐吟长啸;此时可以忘记案牍,忘记功利,忘记社会,忘记今天要开会。 独坐吉田山,左对山壑,右临“茂庵”。庵的形状,似僧人旧纱帽,庵前竹篱茅舍,四围是树编的篱笆。柴门上,道人扎一束枯枝,挂着木牌,写着庵名。 窗纸残破,风中似人,昵昵而语;庵门、破窗如老僧的瞎眼,一大一小,漆黑如洞。想窥个究竟,突然有黑猫窜出,“呜呜”地叫,森然可怖,不敢近前。 独坐吉田山,等待夕阳,等待飞鸟。 突然,一位年轻的少妇,出现在茂庵的祭坛边,令我惊诧,在这无人的深山,她是孤魂?尼姑?但都不是。 她戴着黑头巾,穿着黑围裙,飘飘地,独自伫立在坛前,默默地祈祷。 仿佛在回忆什么,召唤什么,等待什么?回忆昔日的情人?等待不归的丈夫?召唤幼子的亡灵?但都无人知晓。 久久地,没有人打搅她,任凭风从她黑围裙边吹过;落叶,一片片,飘过美丽的侧影,飘落在她的头巾上。 我坐在远处,默默地注视着她。她没有注意到我,只是悄悄地绕着祭坛走过,细细的枯叶声,像随船驰过的浪痕,在她的脚后轻轻地响。 强烈的感受,黑头巾真美,黑围裙真美,伫立真美,默祷真美,有创伤的心灵真美,我被一种宗教情绪唤起。 再看,她已经不见了,她是谁?她到哪里去了? 突然,天上飞过一道光亮的彩霞,钻出云层的太阳,色如金针;松林间,所有的树都燃起闪闪的火光,枫林顿时美得颤抖起来。 当四山笼罩在一片澄黄色光焰之中,吉田山的神祇降临了。 面对自然,面对天籁,面对造化,面对神祇,刹那的惊心,我口不能言,成了一个不能说话的哑巴,只能默默地,像一个孩子,一个信徒,一个仆人,跟在夕阳后面,帮它挑满担子灿烂的衣衫。 不久,苍茫的灰狼来了,俯瞰下界,那些被挤落到山凹里的瓦舍屋宇,簇拥成“之”字形,瓦脊如蛇,露出背在游动,仔细看,不是屋脊动,是光在动;再看,不是光动,是风吹树木在动。 几乎同时,沉沉的暮钟,已在寺庙响起;我站起来,一步一步,下山去了。 刚到京都,我想做一个道士,天天坐在山道上读书;虫声与静谧,老红与嫩绿,白云与飞鸟,均与读书相宜。 但数月没有知音,心和影子说话;为谋生计,每天一个人匆匆忙忙,经常是,跟我走的山月,把我的影子,拉成电线木般地参差。此时需要理解,需要独坐,需要吉田山。 独坐吉田山,与大山晤言,我终于悟出吉田山的沉默,神灵的昭示;感受到,一个人孤独时,生命与真的零距离;感受到,吉田山的色彩,秋的气韵,我的寂寞,不如归去。 归去亦忘不了这段生活,我独坐过的吉田山;忘不了,这异国的秋天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