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家 张洪 |
回山东老家探亲,我爹检查作业,问最近在读什么书,马上拿最大号的遮挡:《论语》(刚读到颜渊第十二)。老爹粲然一笑:感想呢? 最怕他这样问,立刻想起梁漱溟最佩服的一位中国人——伍庸伯。梁先生佩服他,因为此人想睡就睡,想醒就醒,敌人追过来,大家急得不行,他竟在一边酣然入梦。梁先生说,这不是书本上的学问,而是能在生命上自主自如,乃“孔子的生活之学”。 为什么这样讲?当时,我好一个不解,这次读《论语》,呼啦啦茅塞顿开。 于是,我对老爹说:孔子之所以是圣人,我所学过的一切,都不足以说服我,只有一条:老人家被困陈、蔡之间,七日绝粮,仍神色自若,弦歌不辍。这才叫厉害。 一家人很容易共鸣,老爹笑成一朵花。 坦白讲,过去,我对孔子并没有了不得的印象。“生活在别处”,他离我太近,才2小时路程,我更向往几千公里外的柏拉图。可是,随着齿龄渐长,我对距离越来越不敏感,2小时好像也蛮长的,从去年开始,动不动就摸一下《论语》。 子贡为孔子守墓三年,我有幸也守过一夜。大学时耍帅,与同学一起在孔林过夜,亲见磷光闪闪(多半是萤火虫)。神道上的龙干虬枝,多为宋、元所植,夜色中一片诡异。走出去不远,迎面一座大殿,绕一圈回来,大殿竟无影无踪。大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听过的鬼故事浮上脑海……终于走累了,寻到一片开阔处,铺上油毡布,几人栖上去聊天,周围一片松木味,月亮浮在空中,开始我还底气很足,用说话壮胆。后来声音渐低下去,干脆大梦不醒,不远处是子贡手植的楷树。 天亮了,人飘着出来,不若仙,只觉周身困乏,还饿。附近有家简陋小馆,歪斜着进去,被老板娘迎上宝座(乃已经绝迹的长条木凳,磨得油光锃亮),要了几碗粥,一碟小菜,吃罢没迈出餐桌一步,大家倒头便睡,约摸一个时辰,又纷纷醒来,一齐纳闷,如何睡得这般沉酣,莫非孙二娘开的黑店,忙检查手头细软,并无缺失,只怪自己多情。也是,几个穷学生,哪有被人盯上的道理? 那时的曲阜树多人少。黄昏时,栖在孔庙古柏上的“三千乌鸦兵”,扑着翅膀腾空而起,黑压压一片,甚是壮观。奇怪的是,孔庙乌鸦成群,但在孔林,却一只也寻不见,孔林“上无乌鸦下无蛇”,据说是孔子行的圣迹之一,真正的原因,只好把酒去问青天。 老爹说,他最早见到的曲阜藏在深处,要穿过细长的巷子,赶路一个时辰才到,忽然撞见城门,心里好一个意外。现在,远远便可看见城门,没了神秘感,感觉大大地淡了。我有一个酷爱儒学的台湾好友,一直怕来曲阜,怕什么呢?说来好笑,他怕在孔子故里撞见郑板桥的“难得糊涂”。 《丧家狗》持续热卖,几乎成了孔子的LOGO。我读论语,看到他颇近顽皮的种种,又关键时刻不退道心,常会暗自叫一声好。在射手和御车手之间,孔子选择了后者,虽然精通驾术,但再来曲阜,老人家可能会迷路。那些仅容一车通过的古巷已拆除殆尽,沿途的老树也已经死去,如果孔子有灵,想找个没人的时辰回家看看,怕是只能天黑以后,这位“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的老人,会不会跺脚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