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写信

　　李大林坐在小箱子上，把一只讲义夹放在自己的左膝盖上，开始给爸爸妈妈写第一封信。

　　写什么呢？离开三品里的那一幕又出现在眼前。外婆哭泣着，口中一直喃喃自语，我再也看不见了……金家姆妈在弄堂口大声喊着，外婆吐血了……火车站那凄惨的生离死别，尤其是小梅已经嘶哑的喉咙还在惨叫，哥哥你不要走——妈妈在车窗底下紧紧握住自己的手，抽泣着……

　　昨天晚上那一幕幕又出现在面前。女宿舍的放声痛哭、食堂里的那令人吃惊的场面。突然，一句话在脑海中炸响：“他们是来了才两个月的上海人！”李大林猛地一个寒噤：“我本来不就是属于他们那个行列的吗？”不料，李大林刚刚写下爸爸妈妈，后面跟着冒号，不知如何开始写第一句时，寿龙山那里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你也太不像话了，我走开一歇歇，你就……”是柴荣生的声音：“这有啥稀奇，不过就是一碗炒麦粉嘛！”“是没啥稀奇，但不管怎么说总是我的东西呀！”寿龙山的喉咙更大了。柴荣生也不甘示弱：“问题就是这东西也太不起眼了呀。”寿龙山火冒三丈：“走走走，这块地方是我的！”柴荣生还是不屈不挠：“我坐坐又怎么样啦？”李大林的信也写不下去了，对着正躺在边上仰头看天花板的黄海强说了一句：“走，去看看。”两人就站起身来，从炕上走了过去。寿龙山已经脸和脖子涨得通红，左手拎着一只竹壳热水瓶，右手指着坐在他被单上的柴荣生，嘴里只是说“你——你——”而柴荣生正左手捧着一只搪瓷碗、右手拿着一把调羹，嘴里还在念念叨叨：“有啥稀奇，就是一眼眼（沪语：一点点）炒麦粉嘛！”看到李大林和黄海强走了过来，柴荣生就转过身，拿调羹使劲敲了敲搪瓷碗：“哎，大林、小黄，你们来看看，这点点炒麦粉也值得大惊小怪？”李大林站在炕上，从上往下，好像俯视着寿龙山。寿龙山仿佛搞糊涂了，气得只会说：“还是我错啰？你就可以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偷来吃啰？”柴荣生望着李大林和黄海强，用端着搪瓷碗的左手指着寿龙山：“你们看看，这是讲道理吗？就这点点两调羹的炒麦粉，吵得天翻地覆！”黄海强也俯视着寿龙山，息事宁人地对着他：“算了算了，不要说了。”李大林也跟着，叫了一声：“寿龙山算了算了，反正也没有多少。”柴荣生赶紧站起了身，对着黄海强和李大林：“就是呀，我说了几遍，这些炒麦粉，有多少啦？我给你钞票和粮票好了。”本来，已经开始平息的寿龙山又火了：“什么什么，我是为了钞票和粮票？好，你说吧，就算这些炒麦粉，给我多少钞票、多少粮票？”说着，就脱下鞋子，要往炕上跳。黄海强发现苗头不对，就赶紧俯下身子，对着站在地面上的寿龙山：“好啦好啦，你先到外面兜一圈吧。”

　　李大林重新坐到小箱子上，重新拿起讲义夹，继续写信。先从火车站写起，自己当时痛苦的内心，写自己不想离开自己的家，写自己对外婆、弟弟妹妹和父母的思念和难忘。只是在自己要和家里人分别，而且这个分别是那么遥远和漫长，甚至是漫无边际，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喜欢和家里人在一起。写到昨天晚上到达江山农场四分场的情景，李大林又一次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泪水。女同学的失声痛哭，当然首先是想家；而这个想家，大概也出于实在没有想到这里住宿条件会这么糟糕。女同学真有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所以才这样伤心难受。当李大林写到由此也引起自己更加想家的思绪，恨不得插上翅膀回到你们的身边，回到外婆的身边时，已经是双眼饱含热泪，一滴泪珠怎么也控制不住，还是滴落到信纸上，渐渐地，那泪滴慢慢漾开。当李大林赶紧掏出手绢想抹去这滴泪珠时，已经来不及了，他只好把折叠的手绢轻轻压到信纸上，能不能吸吸干呢？晚了，很明显，好几个字已经模糊不清，只能是依稀可辨。

　　望着周围渐渐安静下来的宿舍，有几个趴在炕上写些什么，有几个跪在靠墙的大箱子边上在写些什么，有几个站在炕上两只叠起来的大箱子边上在写些什么，有几个坐在地上还没有打开的箱子上面俯首炕上在写些什么。也有几个躺在炕上，有睡着的，有闭目养神的，有仰天看天花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