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复杂的世界 陆 梅 |
姐姐突然来电话,说想和我商量一件事。我和姐姐两个,大学毕业先后离开家乡,在城市里安营扎寨。虽同在一座城市,却各居东西,各自忙碌,甚少见面。若是见面,一定是约好了,一道回家看父母。 姐姐电话里说的正是父母的事。她想让两位老人搬离家乡,和她一起住。姐姐的理由很充分:父母都退休了,住老家寂寞又少人照应,与其一家人分处三地,不如她将父母接去……我自是赞成。于是决定搬家事宜。 挑了一个假期,我们回家一起帮父母整理东西。院子里,阳光很好,微风拂面。院子一东一西分别植了两棵树,一棵梨树,一棵桂树。现在长势正茂,洁白梨花盛放,像千朵万朵白蝶翩飞。桂树的叶子在五月初阳的映照下,越发翠绿可人。水泥地上,纸板箱、书籍、报纸、杂志、纸袋……摊了一院子。 启智就在这时候悄无声息地来了。我已很长时间没见他。他明显长高了,衣服和裤子吊在他拔高了的身子上,有些捉襟见肘。他不作声,眼睑在你直视他的时候照例低垂,把自己“掩藏”起来。 他不讲话,却这里那里地察看。转了一圈,又回到了院子。不用问,他在找我姐姐的儿子天天。可是天天没来。他有太多的功课 启智被院子里摊了一地的杂物吸引。这些散落一地的旧东西都将被“处理”,天天的外婆、我母亲明确告诉启智:“启智,这些东西都归你啦,你挑你喜欢的!”启智被这句话打动,嘿嘿笑了。他终于从刚才的失望里缓过劲来。他埋头翻寻。 我坐在阴凉处,——名义上是理东西,其实很快被一些东西吸引了去。我找到我小学五年级时的日记本、初中时的周记本、泛黄缺页的课外书……母亲真是太神奇了!竟还藏着我们姐妹俩小时候的东西。她当宝贝一样地收留着,尽管她的女儿们在结束一轮学习后,就迫不及待地丢下它们去追赶新的陌生了。 我沉浸在对往昔生活的回忆里,“回忆是我们不会被逐出的唯一天堂乐园”,德国作家让·保尔说出了我的内心话。——确切说,还包括启智。在我怀着兴致对旧东西翻检嗟叹时,启智就在我眼门前认真地翻寻着。他挑出了天天小时候和他玩过的橡皮泥、奥特曼机器人,天天学英语的磁带、残缺的耳麦、一二年级的课本、三角尺、铅笔头……都是些天天不要了的东西。启智一件件地挑出来,把它们摆弄整齐,满意地笑了:“这是我和天天一起玩的!”他一手捏着发硬了的橡皮泥,一手扬起奥特曼机器人。此刻,他不再是那个把自己“掩藏”起来的敏感的启智。他表情柔软地沉浸在往昔生活美好的回忆中。 搬去姐姐家后,母亲恋恋不舍地关上生活了半个多世纪的老家。琐碎而又不愿割舍的东西太多了,母亲为了这些“东西”一次次地回去。与其说是不舍这些旧物件,不如讲她早就习惯了这屋子的气味,屋子里每一样东西摆放的位置,还有这片浸润了她大半辈子的土地。 母亲每次回去总会“撞见”启智,像是巧合,可这样的巧合一多母亲也就明白,启智每天都会来。我脑海里翻腾出启智当年的模样——每每在他无法跟上天天思路的时候,六岁的小天天就负气地把门一关:砰!这个时候,启智就束手无策地站在门外。他双手抚着玻璃门,脸贴在玻璃上,直挺挺的鼻子压成了一堆橡皮泥…… 这是启智一头。那么天天呢,念初中预备班的天天又如何想?有一次,天天在我姐的追问下正色道:启智还把我当小孩子,可我已经长大了!我是有意疏远他,好让他明白:现在不是从前…… 这是天天这一头的“一厢情愿”。看来他们两个很难再做到“交集”。对一个弱智孩儿来说,让他明白什么是变化,什么是事实,什么不是事实……的确是个大问题。比如启智,昔日好友、长大了的天天,想要让他明白生活在变化,现在不是过去。可是启智还生活在从前。从前他阳光地生活,阳光地对待朋友,现在当然也不会改变。 启智生活在不复杂的世界里。常人世界的那些言不由衷、虚情假意、小伎俩、小阴谋……在他的世界里不存在。他不复杂地看世界,他也真心投入地交朋友。他一次次地去天天家,一次次地扑空。他其实不是不知道天天已搬家,但他还是固执地每天去。 这样写着的时候,我脑海里的启智生动起来,谁说简单地活着不比复杂地活着更打动人呢?简单地活着,简单地想念,简单地赴一个心灵之约……如此感念和感恩,何尝不是永恒的至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