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的父母亲 罗文海 |
我们的营房很美。房子是新建的,后面是苏州河,岸边杨柳依依。在这个汽车连,我当了3年指导员…… 深夜电话突然响起 那时,程控直拨电话刚走进军营,成为军营的一个“热门”。 记得我出来当兵时,写封家信,就是向父母亲倾诉思念的最好方式。现在的战士们不一样了,按下一串号码就可以和父母通话。 部队有句老话“新兵信多”,现在呢,变成了“新兵话多”。刚开始战士们喜欢经常和家人煲电话粥,但时间长了,哪有那么多话可讲啊,渐渐地,有的战士好长时间也不给家人打一个电话。那天发生了一件事情。 连队的小王因为胃病住院了。可能是医院打电话不方便,他有好久没有向家里打电话。 那天,我突然接到小王母亲的电话。她说:“指导员,我儿子好久没打电话回来了,他到哪儿去了?” 我怕她听到小王住院的消息心中着急,刚好这几天副连长带着一批人到杭州转移设备去了,便随口撒了一个谎:小王出车去杭州了,过几天就回来。“那他也应该打个电话回来啊,这孩子!”她母亲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深夜一点多,尖锐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一下子把我从睡梦中拎了起来。 我拿起话筒,里面传来一阵抽泣声。我“喂”了好几声,才传来:“指导员,我现在在上海,你们部队在什么地方?”我一听是王妈妈,忙说:“阿姨,这么晚您怎么来了?”“小王生病住院了,你们也不告诉我实情,肯定是大病,是不是出车祸了?我的儿子啊!”又是一阵哭声。我连忙说:“没有,没有,是胃病,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实情了?肯定不是小病。”又是一阵抽泣。 我忙告知部队的地址。不到20分钟,小王母亲来了,想不到后面还跟着小王的父亲。 夜出奇的冷。两位老人眼睛红红的。 这要成为一条纪律 我问他们,你们怎么知道小王生病了?小王父亲一边咳嗽一边说:“我通过你们总机把电话转到杭州了,是你们的驾驶员告诉说小王生病了。我们想你隐瞒了实情,问题肯定很严重,我和老伴就过来了。” 这一晚,我无眠,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我也是父母亲的儿子,怎么就不了解父母亲的感情呢?这么冷的天,老两口从没来过上海,从安徽的一个小县城出发,连夜坐了9个小时的汽车,哭着赶了过来,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第二天一大早,我开车送二位老人去医院。 进了病房,小王正坐在床上看报纸。小王看到父母亲来了,惊讶得嘴张得老大:“你们怎么来了?” 二位老人看到自己的儿子平安无事,悲喜交加。小王的父亲哽咽着说:“知道你生病了,我们一急就赶过来了。”“我又没什么大病,只是胃痛而已,你们都跑过来干什么?”小王说道。 小王母亲掀开被子,仔仔细细地把小王全身检查了个遍,连脚趾丫都没放过。一边摸一边数落着小王:“你怎么不打个电话回来,我们都急死了。你看我急得这衣服都没来得及换,脏兮兮地就跑来了。”说完,她伸出腿来让小王看裤脚上的泥巴。 临别时,二位老人反复叮嘱:“隔一阵,你总要打个电话回来,听到没有……” “好!好!我今后一定经常打电话回来。”小王急忙应道。 回到连队,我立即召开了军人大会,讲了这件事情。讲完后,我宣布:从今天开始,每个人每星期必须向家里打一个电话或者是写一封家信。我门平常说要勤俭节约、少打电话,但是这个电话不能节约,节约了这个电话钱就意味着我们不孝。这要成为一条“纪律”。 只用指尖轻轻触碰 我当指导员以来,接待的战士父母亲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了。 父母亲们来了,对部队都很新奇,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这儿摸一摸,那儿看一看,赞美之词不绝于耳。尤其是看到战士们那“豆腐块”般的被子,简直把它当成一件艺术品,只用手指尖在上面轻轻触一下,生怕把它碰坏了。“这孩子啊,在家别说把被子叠这么好,就是叫他折一下,他都懒得折。”母亲们总爱这么说。 父母亲看到战士们队列训练,更是目不转睛。看到我们的迷彩车队迎着朝阳出去,他们站在那儿如老首长一样,向儿子挥着手。 其实,这其中很多父母亲以前都是当过兵的,有的还是现役军人。有的没有当过兵,但是他们以前是把当兵当成自己的人生梦想的。他们都对军营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要不,他们不会把自己的亲生骨肉送到部队来的。 有一件事使我深深感动…… 那是战士小张父亲的来队。从交谈中我得知小张的父亲参加过边境自卫还击战,在猫耳洞中呆过6个月,立过赫赫战功,小手臂上还有被敌人子弹射穿的伤疤。 和大多数战士的父母亲一样,他首先参观连队的内务。一边捏着被子的厚薄,揭开床单看垫了几床褥子,一边唠叨着。再到连队的角角落落里转了一圈。我听到他老人家唠叨得最多的就是:比起我们那时候条件好多了! 请让我当一回班长 到了训练场,天气比较寒冷,但小张父亲依然精神抖擞。战士们进行队列训练,口号洪亮,动作刀切般整齐。一个个昂首挺胸,如一棵棵傲然挺立的松树。 小张父亲正了正衣服,昂首、挺胸,神态庄重地注视着,眼神中有一种喜悦,一种激动在荡漾。 过了一会,他回过头对我说:“指导员,我当一回班长好吗?” “可以。”我爽快地回答。 他双手一提,跑步虎虎生风。到了一班的队前,一个立定,靠腿声音清脆悦耳,看得我和战士们目瞪口呆。 “稍息、立正、向右转……”口令一个接着一个,程序一点都不乱,他的军姿站得笔挺,洪亮的声音直入云霄。 喊着,喊着,声音有点哑了。突然,两颗豆大的泪珠从他那浑浊的眼珠中滚落下来。老人家拭着眼泪走下了位置。 我跟在他的身后,他回过头来对我说:“谢谢你,指导员。”我的鼻子也不禁有点发酸。 开饭的时候,小张父亲要求站一回排头。面对这个可爱的老兵,我没有理由拒绝。 他老人家笔挺地站在那儿,如拔地而起的一座塔。我激动地喊了一声:“向右看齐!”战士们“唰”地一声摆头,小碎步“啪啪”响着。小张父亲胸脯激烈地起伏着,他又把胸脯挺了挺,生怕自己的军姿站得不标准。我看着这一切,不禁心潮澎湃。是的,我们应该向我们的父母亲看齐。如果说我们的军队是钢铁长城,那么我们的父母亲就是钢铁长城的脊梁! 晚上开班务会时,小张父亲又踱到了一班。战士们请他坐下来,他点上了一根香烟,打开了话匣子。他的思绪回到了那硝烟弥漫的战场。一边说着,一边不停地续着香烟,眼睛里闪动着两团亮光。战士们一个个听得入了迷。 我也在一旁听着,不禁感慨万千,这是多么好的传统教育啊!我们出去请都难得请来这些老兵啊! 走的时候,老人家把我的手握得生痛。公交车来了,老人家一步三回头地向车子走去。当他一只脚快踏上公交车的时候,不料又把脚缩了回来,转过身来向我鞠了一个躬。当了12年兵敬过无数个军礼的我,慌乱中竟用左手向他老人家回了个军礼。 红旗飘飘的评比栏 连队的门口挂着一个评比栏,上面是战士每个月的评比情况,分别用红、黄、蓝、绿(优秀、良好、一般、差)的小旗表示。评比栏里虽然有少数“彩旗飘飘”,但大多是“一片红”。战士们都争强好胜,这个评比栏对调动战士们的积极性起到了很大作用。可以说,连队连续7年评为先进,还被空军评为先进汽车分队,这个评比栏功不可没。但是后来,我们还是把它取了下来。为什么呢? 战士的父母亲来连队,一见面问得最多的就是我的儿子在部队表现得怎么样?有什么进步?父母亲们问这些时,眼睛里总是充满了期待。 父母亲们也会看这个评比栏,并急不可耐地找自己儿子的名字。看到自己儿子名字后是一溜红旗高高飘扬,就笑得合不拢嘴。 正因为这个评比栏太显眼了,父母亲们太喜欢看了,它终于给我们添了麻烦。 他的眼光瞬间暗淡 战士小邹的父亲来队了。他老人家是典型的山东汉子,性格粗犷直爽。我们陪着他在连队转,当走到评比栏前,小邹父亲也和大多数父母亲一样急切地寻找自己儿子的名字。当老人家看到自己儿子名字后面是一溜“彩旗”,而且那一溜“彩旗”在一片火红的海洋中是那么刺眼时,眼睛里的亮光瞬间暗淡下来。他掏出一支香烟,点上,重重地吸了一口,脸色变得铁青。 晚上,我去喊他老人家吃饭。他说:“我不饿,不想吃。”我只好叫文书打了饭菜送到招待所里。 吃完饭,我去看他。他一个人正就着花生在喝闷酒,饭菜一筷子也没动。见我来了,他给我也满上了一杯。不喜饮酒的我只好坐下来陪他。老人家说:“陪我喝两杯酒吧。”说完,“吱”地一声一杯酒下去了。满上,又“吱”地一声下去了。 屋中气氛非常沉闷,只有他“吱吱”的喝酒声。我想打破这沉闷,说:“其实小邹和连队的其他同志一样表现得很优秀,他的成长进步还是非常明显的……” “指导员你别说了,我也当过兵。”小邹父亲端起酒杯“吱”地一声又一杯酒下去了,然后说道:“我当了5年兵,对部队是非常有感情的。我没在部队干出什么名堂,想让我儿子在部队干点名堂出来,也好替我争口气。想不到他是朽木不可雕啊!”说完又“吱”地一声一杯酒下去了。 “您千万别这么说,小邹远远没有您说得那么严重。只怪我们没有把他带好,今后我们一定会对小邹更加严格要求。”我也“吱”地饮下一杯酒。 “我自己的儿子,知道他是什么材料。你们一定要严格要求,不行揍他这个兔崽子,我绝对没意见!”小邹父亲激动地说道。 那晚,我们一边聊,一边不停地碰杯,不胜酒力的我居然喝了半斤多也没醉。 一边聊着,我一边想:父母亲把儿子交给我们,就是交给了部队,交给了组织。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有出息,给父母亲争光啊?我们作为一个带兵人如果不能把他们带好,那是我们的失职!上对不起组织,下对不起战士,更对不起这些充满殷切期望的父母亲啊! 父母的爱源源汇聚 晚上,我刚上床睡觉,就听到前面招待所传来“砰砰”的声音。赶忙披衣出来察看,是小邹的父亲在训小邹,一边训一边把桌子敲得山响。 “今年必须退伍,别在部队丢人现眼了!别影响了连队的建设,别影响了部队战斗力!” “爸爸,我回去还得种田啊!”小邹的声音。 “种田种不好,只会把一块地种荒了。你在这儿不好好干,把连队的名声都搞臭了!” 我在门外静静地听着,我感觉那些话不是在训小邹,而是在训我。 第二天,我刚起床,正准备看小邹父亲起来没有,小邹却红着眼睛过来告诉我,他父亲昨晚走了,让把这封信交给我。我非常惊诧,打开信一看,上面写着: 指导员,请原谅我没打招呼就走了。我感觉没有脸面见你和大家,没有脸面面对连队营房前那个大军徽。我的儿子不听话,是我没有把他从小管教好,给你们添麻烦了,给部队添麻烦了。我昨晚和儿子谈了很多,感觉他确实也进步了不少,但和别的战士比起来还有很大的差距。我本来想让儿子在部队多干几年的,但我不想把一个不听话的儿子放在部队,影响了大家,影响了部队。我真心地恳求今年准许他退伍,我心中也就少一点愧疚了。拜托…… 看完信,我心中真是打翻了五味瓶!我马上去找连长,说了这件事。我说:“评比我们还要坚持下去,但是不要再挂出来。带好战士关键还是要从思想教育上下功夫……” 伴随着我们连队连续7年走过的先进评比栏就这样取了下来。 感谢战士的父母亲。他们告诉了我什么是父爱和母爱的深沉,什么是骨子里的留恋,什么是对军营的热爱…… 每次送走战士的父母亲,我都要到苏州河边站一会儿,看清澈的苏州河水静静地向黄浦江流淌,最终欢快地投入大海的怀抱。我突然悟出一个道理来:我们的部队为什么有战斗力?因为我们的部队也是一个大海,一个爱的海洋,多少父爱和母爱源源不断地向这儿流来,在这儿汇聚成一股无坚不摧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