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曾是个特别俊秀的男生，不过，在那个崇尚“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年代，男孩唯一的优点居然成为班主任老师奚落他的理由：“面孔漂亮有什么用，成绩这么差，将来怎么办哪，好看又不能当饭吃。”娱乐业不发达的时代，“好看”的确还不能当饭吃。

　　母亲每次开完他的家长会回来总长吁短叹，无比哀怨，仿佛很后悔给了他这具徒有其表的躯壳。他沉默自卑，全无一个漂亮男生应该有的自信和神采。除了体育、音乐、美术勉强及格，成绩单上一片红色。偶尔与同学吵架，对方一句：“看你的名次就能知道我们班级的人数，神气什么神气！”噎得他几天不想上学。

　　女孩样貌平常成绩中上，在班级里不算起眼，静默地暗恋了他好几年。看到他被刻薄的一刻，心生怜意。女孩主动提出帮他补习功课。她比他遇到过的任何一位老师都耐心得多，说了一遍又一遍。可他，还是一窍不通。只望着这个老师可怜地微笑。她不怪他，只检讨自己可能表达得不够明白。女孩怕他留级，关键的那一次考试，居然不惜毁坏自己的好名誉帮助他作弊。为此，他们双双让老师赶出课堂。面对老师尖利的训斥，面孔清秀的他低着头红着脸，窘迫而窝囊。而她，面不改色神情淡然，如同面对酷刑的江姐，简直令人生出敬意来。这一幕，成为他们平淡感情史上一个华丽的篇章。

　　在晦暗无边的学生时代，她的爱，给了他，一个男人的尊严。

　　毕业之后，两个人波澜不惊地结婚。为了让婚礼完美，女人拿出私蓄。男人的工作是女人利用家庭关系给安排的，稳定而清闲。女人凭自己的能力考进了一家大公司，成为家庭的经济支柱。人人都说男人“福气好”，这样的称赞听得多了，对于他，一个相貌堂堂的男人，多少具有一点讽刺的意味。娶得一个能干的太太，既是他半生最大的成就，也成了他内心最不甘的痛。

　　女儿考上大学，家里买了车，女人以为可以歇口气的当儿，年过不惑的男人——出轨了。

　　在顺从地潜伏了二十多年之后，男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了向来自我感觉甚好的女人猛烈的一击。

　　当家人在一条老式弄堂的亭子间里找到男人的时候，男人居然毫无羞愧之色。妻子、母亲错愕的脸，令男人觉得很解气，他讨厌她们几十年来自觉不自觉地挂在脸上的救世主般的神情。这一生，他也想尝尝做救世主的滋味。在那个被本地人略带贬意地称做“外来妹”的女子面前，在这个没有厨房没有卫生的小亭子间里，男人找到了做男人的感觉。

　　“外来妹”曾是男人所在单位定点餐厅的一个服务员。在这个城市里举目无亲，没有积蓄、没有户口、没有稳定的职业，甚至没有青春，还拖着一个与前夫生的孩子。他偶尔的馈赠让这个女人把他当成了恩人。第一次，在一个女子面前收获崇拜和敬仰，那种感觉让他飘飘欲仙。

　　这样一个对手，令他的妻子觉得与之交手都有点自贬身价。

　　男人的老母去找单位的领导，领导沿袭着国家单位一贯的传统，苦口婆心不成，以辞退威胁。男人居然真的辞职了！

　　没有文凭没有关系，没有什么特殊的技能，男人辞职后当起了个体司机。日晒雨淋早出晚归地劳作，曾经唯唯诺诺的小白脸变成了一个皮肤黝黑神态坚定的男人。

　　男人与“外来妹”在公用水龙头下洗菜，在黑乎乎的厨房里做饭调情。在那个简陋得近乎原始的家，“外来妹”的女儿会给他递上拖鞋，女人把电风扇对着他一个人吹。在她们心中，他是恩人。男人享受这种被依赖的感觉。女人连晚上“吃馄饨呢还是饺子”都要他来拿主意。他喜欢看到女人笨手笨脚，半天包不整一个馄饨，然后一脸崇拜地望着他：你怎么会包得这么好看？你怎么会那么聪明啊。

　　情之所至，女人提出：要生一个像他一样聪明一样漂亮的孩子。

　　男人义无反顾地回家去提——离婚。女人不刻意逢迎也不求和。屋子更齐整，饭菜更丰盛了，女人只是为了要告诉他：没有你，我和女儿会生活得更好。女人的淡定，让他下了不再回来的决心。

　　婚姻能够延续，最基本的法则就是，让女人像女人，让男人像男人。当一个女人的好，让男人感到自己不像一个男人的时候，那么，女人已经注定要失去这场婚姻和这个男人了。而一个男人，若无力承担起一个男人的全部责任，最简单的办法大约就是去找一个比自己弱小的女人。

　　谁都觉得男人昏了头了，只有他自己，觉得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聪明过称心快意过。

　　一年之后，“外来妹”生下了一个儿子，男人的老母非常伤心地告诉邻居，中年的儿子重新成为“啃老”一族。老太太憎恨那个让儿子昏头的“外来妹”，但小孙子天真的微笑又令老太太不忍心拒绝儿子的请求。老太太时不时地从自己的收入中拿出一部分帮助儿子。

　　男人看起来憔悴疲累，“外来妹”在地位稳固之后，成为一个有脾气有主张的女人。男人依旧没有在家里当家作主的份儿。没有人敢去问男人，是否后悔。男人大约知道了，做一个真正的男人和别人的救世主，是一件有点难度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