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08:星期天夜光杯/百姓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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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06月22日 星期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父辈的“钱意识”
周云龙
本版插图 杨宏富
  ◆ 周云龙

  那个寂静的时段

  我所在的媒体,做过一次社会调查:在外闯荡的游子,你最牵挂的是谁?A.孩子;B.父母;C.爱人;D.亲友。这是面向电视机前所有观众的调查,结果,投票支持最多的选项是:B。我没有拿手机发短信投票,但我心里的答案也正是“父母”。

  想到老母亲,随手可以拨通老家的电话。电话两端,我们已经达成默契,妈妈听我的语速,可以知晓我的忙碌程度,我听妈妈的音量,可以推断她的健康状况。想到了逝去的老父亲,那该怎么跟他联系呢?老人家入土已经整整十年,他此刻神游在何方?那个世界真的还有他吗?不禁黯然神伤。

  父亲是大年初三发病,初七走的。正月里死人,那是不吉利的,而村里人换了角度解释说,老奎爹(父亲叫周银奎,乡邻俗称“奎爹”)真会替子女考虑,死都死在正月里,怕他们来回奔波,耽误工作。儿孙们平时打工的打工,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而正月里难得都在家休假。

  父亲走了十年,大脑屏幕里时不时地总会切换到他的音容笑貌,幻觉中还有过几次与他的对话。偶尔翻到老人家有限的几张照片,我会尽力在脑子里搜索一下拍摄的背景。当年,我们祖孙仨拍过几张合照,可惜边上有点发黄了,赶紧请同事扫描成电子文档——活了七十多岁,他曾经来过世上的唯一凭证就剩下这点点影像资料了。

  父亲的离去,令我一度陷入抑郁的泥淖,久久难以释怀。一个最亲近的人的永别,迫使我真正开始思索人生的终极话题,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人到最后能留一点什么给这个世界?想了许多回合,都理不出头绪,唯有父亲临终的一组琐碎镜头,始终在我脑子里徘徊…… 

  大年初三,父亲突然感冒了,和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病情来得急,突然昏迷,不能开口说话。妈妈赶紧找来做乡村医生的亲戚挂水,而后又叫妹妹打电话给正在岳父母家的我。我们一家三口,立即掉头赶回。两天前,才和父亲一起吃过饭,仅仅一天之隔,父亲便不省人事。我们都意识到,父亲这回一定不行了。自记事起,他就病恹恹的,咳起来总是上气不接下气。印象中,作为绝对正宗的农民,父亲没干过一样体力活,田里的活儿,全靠妈妈一个人扛着。很小的时候,我就隐隐地一直担心他会死去,毕竟外面有些打交道的事还要靠他,而且父亲早年拜师学会了一套风水先生的理论,乡间有他好多忠实的粉丝,乡下人盖房、搬家,哪怕起个猪圈,都会找他掐指算算黄道吉日,也因此他常常可以混吃混喝,混点零花钱。

  父亲一天一夜都没有说话,水一直挂着,心脏还在缓慢地跳动。有人建议是不是送附近的镇医院去试试,赌一把。妈妈坚决不同意,怕折腾来折腾去,最后死在路上,不吉利。我知道,她的真实想法:怕钱花了,人还是没了。父亲的生命,第一次进入一个寂静无声的时段,我们都在等着,不是期待奇迹,只是想听到他最后有没有什么交代,总不会……妈妈可能已经意识到什么,她和姐姐妹妹一直在翻箱倒柜,我问她们在找什么,妹妹说,爸爸一直说存了几笔钱,数字上万呐,不知道都放在哪里!

  十张存单“要发儿”

  妈妈、妹妹找遍了每个抽屉、每个罐子、每个角落,一边找着一边抱怨着,老看到他外面存完钱回来,偷偷摸摸的,也不知道囥(土话,藏的意思)到哪块去了!?我突然嚷了一句:不要找了,少不掉的!人都要死了,你们不去照看,还在找钱!心里想,人活到最后,后人就是这样的吗?太悲催了。不过,转念一想,我也纠结:那笔钱找不到,也麻烦,那是他一笔笔省下来,一点点攒起来的,真的找不到了,那也太可惜了,老人家心里也不会踏实。

  从大年初三,找到初五,能找的地方都找了,还是没有眉目。直到初五晚上,父亲终于张口说话,喉咙里明显堵着一块痰,后来知道那就是回光返照。妈妈急切地问:那几张存单,放……放在哪儿?父亲微微睁开眼,说出了地方,妹妹很快在存放鸡蛋的陶罐底部的旧报纸下方,发现一份我若干年前带回去的文件材料,那文件是折页式的,十多张存单就隐身在那里,有的500,有的800。妈妈说,平时一凑到整数,父亲就跑到村信用社存起来。大姐点了一下,她突然有些不合时宜地兴奋,脱口而出:你存的是18200,意思是:要-发-儿,“要发我儿”,是吧?大姐最知道父亲的心思了,父亲艰难地点了点头,也笑了。

  我半跪在父亲的身边,他当时躺在堂屋的地铺上,这是乡下的规矩。寿衣都已经穿上了身,他有些不习惯,几次想够起来看看,都没有成功。儿子当时才六岁,正是最调皮的年龄,但是看到爷爷病重,睡在地铺上,立马收敛了许多。我永远记得那个深夜父亲在临终时对我们的交代。父亲吃力地伸出那双枯萎的大手,慢慢抚摸着儿子的头、脸,从上到下,摩挲了一遍,仿佛是对另一个自己在道别,这恐怕就是农村人理解的传宗接代的最有仪式感的一个场景了,可惜没有留下任何画面,只能珍存在我今生的记忆里。儿子当时年幼无知,现在还能记得清晰吗?读小学的时候,试探过他的记忆力,他只觉得好玩,不止一次要我模仿老奎爹最后留言的那个场景。父亲当时边摩挲边说:乖乖,好好学习,听爸爸的话,将来要考研究生,我们周家要出个研究生!而后又缓缓地对我说:你不要打他啊!说服教育为主。

  ——现在,每次与朋友酒后聊起父辈的话题,我都有想哭的冲动,父亲小时候恨铁不成钢,笃信“不打不成人”的教子之道,三天两头对我实施武力打压,前后邻居那时不得不轮番上门劝阻,最后他的那段嘱咐,是幡然悔悟了?还是因为隔代亲?

  “借钱”双簧劝珍惜

  父亲的那18200块钱,其实对我们并没有实际的作用,只是一种象征意义,一种精神鼓励,所以我当时特意请人将所有的存单复印下来,留在将来作为最原始的家教素材。父亲虽然是农民,毕竟跑过大码头,在大上海拉过黄包车,他的教育方式在乡下也是独树一帜。我读大学时,当时一学期花销不过三四百元,偶尔有稿费贴补,可以改善改善伙食,接待同学。父亲老是担心我会大手大脚,有次假期结束前跟他要钱,他推起自行车就走,说要到城里上班的大姐那里借去,下午回来,他果然借了300元回来。我返校之后,据说妈妈在家常常偷偷以泪洗面,父亲追问她原因,妈妈说,人家伢子考不上大学也罢,我们家考上了,没钱读,还要四处借,命苦啊!一回两回,父亲都没有理会,后来他不得不摊牌,所谓的“借钱”,不过是他和大姐演的双簧,他是怕我知道家里有钱了,就开始抖了,不懂得珍惜了。

  父辈是从物质稀缺的年代跌打滚爬过来的,他们最明白钱的来之不易。父亲走后,妈妈一个人在家,我每次回去都要丢个千儿八百的,我知道她不会乱花,但是手上有钱,有好多的钱,那感觉、底气是不一样的。爱人担心妈妈保管钱不方便,她又不识字,钱的面值常常都还搞不清,不过,防偷防丢,家有土招,妈妈有她的笨办法,她把我们带回去的大钱都封存在塑料袋里,然后在锅门口挖个洞,将塑料袋藏到那里,等到用的时候再挖出来……上次回去的时候,妈妈喜滋滋地告诉我,她已经存了8000块了。我责怪她,给你钱就是花的,存起来有什么意思?要是存款,不如我自己存了!妈妈说,农村的规矩,人死了总要给儿孙留点钱,什么都不留下,不作兴啊。

  这是农村人最朴实的“钱意识”。其实,“农二代”的我们,和他们相比,又有多大不同?今天的我们东奔西走,积累人脉,集聚财富,购置房产,不也是为了将来给儿子留个殷实的家底吗?许多人工作或生活的动力不都是源于“票子、房子、孩子”吗?也许,这一切是对社会保障缺乏安全感的一种反求诸己的自律。不过,儿子将来会在乎这些吗?当他在乎这些时,他又会有什么出息呢?想起父亲在世时,常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儿孙胜于我,要钱做什么?儿孙不如我,要钱做什么?

  可是,那个常常逼问我“要钱做什么?”的亲人,却在最后留给我一大笔钱,他们一辈子花过多少那样数目的钱呢?而且,他留的是18200,谐音:要-发-儿。——人生注定是这样的悲壮吗?想到九泉之下的父亲,想到他已经无法分享儿孙幸福的今天,想到那个所有人都无法回避的未来,心里有一种窒息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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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辈的“钱意识”
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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