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给热水壶灌开水,用的是铜勺。
几十年过去了,这铜勺还在吗?在的,一直在老家的屋里,老家的灶头上。
我一回到老家,总是对着放在灶头小锅处的铜勺,无数次地发呆。
铜勺有两把,一把是大的,一把是小的;大的那把叫广勺,小的那把叫铜勺。
少时,家烧饭了,我习惯用广勺量米饭的水。米下锅了,水舀进去,够不够,多不多,把广勺放到锅里,放到米上,然后看勺边,浅了就不够,用广勺舀一点,深了就多了,用广勺舀去一点,这是我看父母烧饭量水看出来的。及至我会烧饭了,知道水多水少了,知道什么米是什么水头了,我还是用广勺去丈量。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感觉,用自己眼睛的丈量,没有用广勺丈量的放心。广勺无言,却比我更知道深浅,我相信它超过相信我自己。
广勺的勺口比大碗还要大一个边,勺底跟小碗差不多大小。说起来,做大的总是吃苦,这和一家人的大儿子一样,活儿多干是生来就注定的。下米了,把米从淘米篮里倒出来,倒进锅里后,先用广勺舀水,一勺又一勺,几勺了,水溢过米面,我们就开始用广勺估摸米的水量了。用好的广勺,我们放到了砌在两个大锅中间靠里的汤罐上,盖住了这汤罐。这个时候,广勺的任务是不让小汤罐的热气往外流失,它成了一个道地的铜制的锅盖,底口一声不响地朝天仰着。
再去用广勺,那一定开始烧菜了?不是的。父母上灶,我烧火,喜欢往灶膛里添花棋柴,添父母在外头拾的竹竹攀攀,或者树干树枝。这些东西呀,一进灶膛,着火了,噼啪作响,和着声音,那火苗啊,窜个没玩。即使火苗没了,那灰烬也是通红的,热火的,热度十足。饭熟了,饭香了,饭的焦味已经飘满了整个的灶间,它还是红彤彤的架势,炙烤着锅底。
母亲过来了,一手抓起广勺,舀了一勺的水,对准灶膛,咣当一声,水泼向了乌黑的锅底,淋湿了柴火,热气升腾成了水汽,灰烬了无生机了。
广勺的这个用场,肯定不是广勺的本意,这是父辈劳动出来的经验做法。
我一直记得,父母饭吃到一半,总是用汤来下饭的,但从未手擎桌上的菜碗——擎了就少个菜碗,怕我们不敢吃,所以,父母总是离开桌头去灶头,去灶头拿起广勺,往锅里舀点汤倒进自己碗里,动作有点夸张。
用广勺舀的总是很多,父母给我们看了动作,我们就有了印象,就有了开心。
就这样,我们手里的碗,桌上的碗都见底了,都端到了灶头上,与广勺放在一起。
碗盏的收拾开始了,盛起剩饭,盛起剩菜。洗锅了,父亲又用起了广勺,一勺一勺的清水注入到锅里,整个的过程都是声音,不是碗碰撞的声音,就是广勺刮锅底的声音。完了,锅里的水成了脏水,父亲又一广勺一广勺地舀出了,泼向窗外的水渠。最后,父亲开始洗广勺,洗好后,放到了广勺原先呆的地方。
广勺无言,广勺锃亮。广勺的左边口,薄了,亮了;亮了,薄了,现在也塌陷了许多。
广勺是铜铸的,很坚实。
时代在昌明,家里用过煤油炉,用过煤球炉,煤气灶,到如今用的最多还是老灶头。用什么呀,都没有离开过铜勺,这不是老家的规矩,也没有什么规定,但大家都愿意用它,因为灶头离不开铜勺,铜勺离不开灶头。哪一日开始不用这把广勺,我请母亲把小的那把留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