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满距离感的注视和爱,是《茧》最迷人的地方;它冰冷、孤僻、极富穿透力,同时暗藏着一丝哀伤的慈悲。一如既往,这部作品继承了张悦然标志性的“冷艳”,显示出一种凌厉甚至残酷的才华,却又不失节制。小说的题目是《茧》,一个层层包裹中困顿而居的意象。随着抽丝剥茧的过程不断推进,逐渐袒露的是岁月深处那个血色模糊的秘密,被更深更紧缠绕其中的,则是三代人的命运与灵魂。关于这个秘密,张悦然似乎并没打算把它搂成一个悬念丛生的“包袱”——在小说的开头,作者已经明确指出了这个秘密的存在,至于谜底,我们甚至不用读到一半便已能猜出大概。但谜底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因为谜底的存在,更多年轻的生命把自己的一生演绎成了吊诡的谜面。
历史元素的加入,如今成了青年作家写作转型最便捷的突破口。这是近年来中国文坛上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为跳出青春语调和私人经验的囹圄,诸多青年小说家开始在写作中尝试涉及历史题材。这种经验视野和题材内容上的向外拓展,是青年作者小说写作的大势所趋,但在实际操作层面,也容易出现某些问题。例如在这个过程中,写作主体本来鲜明的气味风格会被磨损,巨大的题材和架构盖住了作者自己的声音,令文本在不知觉中滑向一种辨识度有限的“期刊腔”;另一些时候,写作者也容易“为历史而历史”,尽管在时空跨度上颇显宏阔,却无法将这种宏阔的背景榫合于人物的内心纹理,导致文本的当下性和有效性大打折扣。因此在最初翻开张悦然的这部作品时,我的心中其实是有所担忧的。值得庆幸的是,《茧》并没有陷入以上所举的两种困境。张悦然的主体风格依然明显,而文中所涉的“文革”、90年代初社会转型等所谓“大历史”,也并没有“大”过人物自身的精神世界。《茧》成功地构造了一种“内在化的历史”:在这部小说中,“历史”是一个根源、一处起点、一枚血肉以下隐秘的穴位,而不是大块垂挂的臃肿肚腩,或可有可无的扁桃体。“历史”的在场,不仅仅是情节意义上的,更是叙事动力学意义上的。《茧》在故事上同历史紧密关联,但书写的重心依然是最具触感的个体命运和精神生活世界——国史、家史与个体精神史的血肉,在这部作品中真正生长到了一起。拿小说中植物人爷爷被切除的半叶大脑做一个比方。这部小说最触动我的地方,并非是那颗血淋淋的钉子,而是它对脑组织溃烂情形的生动而尖锐的描画:那塌陷腐烂的组织、变质渗水的外观、空气中福尔马林的刺鼻气味、以及阳光打在钉子眼上时那幽深的阴影……这部小说的出彩,在于写出了生活这叶“脑组织”的溃烂本身,而不在于讲述了一个“钉子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