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以及四季,老天这个老家伙,一贯都是高度严苛的,候分刻数,一步不差,弄得分秒必紧凑,人间很励志。一日之计,一年之计,啰里啰唆,鸡汤鸭汤,让人不胜耐其烦。好在,还有一个早春,百密一疏,老天总算亦放松心思,来一笔漫不经心,跌宕散漫,顾不得人世的绵稠,自管自,忽冷忽热,忽高忽低,四季光阴忽然失却了章法,橡皮筋一样胡乱弹一气。每年到了早春季节,我才觉悟,我的天,原来,道貌岸然如老天,亦是喜欢做骨头的。
做骨头,我是最爱的了。最喜欢做的一枝骨头,是理茶,翻箱倒柜,清理家里花花草草的各路茶叶,种种的陌路英雄,黑马暗马,一马一马地,做来做去,忙得细汗一脊背,亦在所不辞。
于柜子的尽头,翻出陈年普洱老茶头,亦不知哪个深夜,在哪个老家伙手里软骗硬骗得来的。铁壶煮滚水,老茶头拿小茶包裹了,丢进铁壶里,反反复复,滚个透彻,那么醇厚的酽茶,用老友的话讲,啧啧,跟饮血有什么两样?滚热地,一盅连一盅,饮到肝肠沸腾,便安好。一边饮一边继续做骨头,东翻西翻翻点茶食,翻到宁波人血肉模糊的蟹糊,便称心。细碟子装了,搁在茶边,有饮有食,大满足。从前饮上好熟普,刁钻促刻,必备兴化的醉蟹,那种醉蟹,实在是极致妙品。小小一枚,酒香浓郁,膏满脂溢,跟厚朴的熟普,简直人间绝配。如今年纪大了,性情随和,口味慈祥,有新鲜制起的蟹糊,已经满意。
亦翻出闺蜜蜜从巴黎带给我的香草茶、马鞭草薄荷茶,浓浓泡一壶,很奇特的香。茶食亦好觅,猪油澎湃的八宝饭来一枚,蒸得烫嘴,且茶且饭,一个冷峭的黄昏,变得油润清甜,不枯不涩不悲戚,真真是称心如意的。亦于茶边饭边,悄然想起二毛写的,张爱玲讲上海女人像粉蒸肉,广东女人像糖醋排骨,而她张爱玲自己的爱情,必要胡兰成那样的猪油来爆炒,才脆嫩。想想发噱,自己跟自己笑了又笑。胡兰成的粉丝们,若是看见猪油一说,不知要如何暴跳如雷。
理完茶,再做一枝骨头,弄米。
贪吃一口好饭饭,便百般地做骨头,调弄各种绝色米。
这日兴致盎然,翻出闺蜜蜜给的哈尼红米。千年古稻,完全手工种植在云南的梯田里,再找出东北的古种黑血糯米,再来一把稻花香的糙米,兑起来,耐心泡泡,调得稳妥的水量,煮一锅米饭饭,浓醇,软糯,哈尼米偏软,东北古血糯偏硬,刚柔相济的品质,赛过好莱坞各路头筹小生。这些都还在其次,那种米饭的香,真是烈烈如火,馥郁不散。所谓天香,是不是亦不过如此呢?这样的米饭饭,除了自己做骨头,落满心思细细煮,哪里还会吃得到?
做茶,做米,做骨头,饱一个家常口腹之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