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小说中的时间标志非常清楚,简直可以排出日志来,比如《金瓶梅词话》、《红楼梦》等。还有学者根据时间标志上的漏洞,考证出《儒林外史》中有伪作的部分。
即以《金瓶梅词话》来说,小说起始于北宋政和二年(1112),结束于金灭北宋、南宋建立(1127),故事主要发生于北宋末的十来年间。其间排日记事,类一部商人家族的编年史。姑以小说前十回“武十回”为例。故事开始,政和二年十月,武松打虎,与哥哥重逢;十一月,潘金莲勾搭武松未遂;过了十多天,县令差遣武松上京;政和三年(1113)三月,西门庆勾搭潘金莲成奸;四月二十左右,武大郎捉奸被踢,过了数日,武大郎被毒死;临近端午,西门庆重会潘金莲;六月初二,西门庆娶孟玉楼;六月十二,嫁西门大姐;八月初六,武大郎百日,请僧念佛烧灵;八月初八,西门庆娶潘金莲;不久,武松回来,误杀李外传,西门庆侥幸逃脱,武松被抓,免死充军,清河县申文落款时间是“政和三年八月日”。(其间也有时间碰不拢的,如武松被差遣上京,上文说是政和二年岁末事,至来年八月始回,应该有大半年光景,可下文又说“去时三四月天气,回来却淡暑新秋……前后往回,也有三个月光景”,分明是作者疏忽了,也是小说家的通病。)
不仅是排日记事,而且人物的年纪,也是一出场,一见面,就先介绍明白的。潘金莲:“奴家虚度二十五岁,属龙的,正月初九丑时生。”西门庆:“属虎的,二十七岁,七月二十八日子时生。”连出生时辰都交代清楚了,然后才开始勾搭。
这种排日记事的写法,让人想起中国的史学传统,尤其是编年体史书,如《春秋》、《左传》、《资治通鉴》,以及正史中的本纪等。“史统散而小说兴”,史书在中国地位崇高,若小说写得像史书,读小说就会像读史书,可以讨中国读者喜欢的。
同处东亚的日本,深受中国文化的影响,又有自己的民族特色。以《日本书纪》为首,古史有所谓“六国史”,也是“本纪”式编年史。早期小说的代表作《源氏物语》,论者以为也受过史书影响。唯其中时间标志虽然清楚,却又与中国小说有所不同,主要是季节、节日,而较少具体日期,也不细说人物年纪(现代小说《细雪》、《古都》等也是这样)。两个中译本的译者,可能为了照顾中国读者的习惯,一个加了详细的脚注,说明这是哪一年、主人公几岁时的事情(丰子恺),一个则编了比脚注还要详细的《各帖要事简表》(林文月)。从译者的这种做法中,可以看出两国文化的差异。
不过,日本小说中的时间标志,虽比中国小说简略,却比西方小说明显。西方小说中很少时间标志,更不像中国小说排日记事。如著名的以“时间”为主题的小说,法国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其中便几乎没有什么时间标志,很难把握故事发生的确切时间,连译者之一周克希都说:“昨天正好译到主人公‘我’比较小的时候——这个主人公到底有多少年纪,我们始终都搞不清楚(笑)。”(《译边草》)
西方小说的这种特点,似乎也与西方史学有关。西方史学之父希罗多德的《历史》,里面就很少有时间标志,什么时候打仗,打到什么时候,大都语焉不详,与中国史书正好形成对照。中西史学传统既异,小说自然也就不同,时间标志是例证之一。
但也有例外,比如莫泊桑的《俊友》(1885),贯穿明确的时间标志。故事发生于1880年代某年,小说从第一年的6月28日,写到第四年的10月20日,时间标志非常清楚。这无疑是因为这是一部写新闻界的小说,报纸每天要出,从业人员的故事自然也就时序历历了。他的其他长篇小说却并非如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