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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06月22日 星期四 放大 缩小 默认   
我参与策划林风眠“批斗会”(下)
胡振郎 吉岭 魏松岩
■ 林风眠(绘画者)出狱后参加的一次赛画会,据说是他离开上海前的最后一次公开露面。左一为胡振郎
  ◆ 胡振郎 口述 吉岭 魏松岩 撰稿

  我们接着又简单谈了几句。我主要表达两点意思,情绪上安慰林先生,希望他更坚强,能度过眼前的艰难时光。另外,就是告诉他一些沈柔坚的具体情况,让他看到希望。我深知第二点对他更重要,林先生在上海孤苦无依,以前沈柔坚是他的保护神,很照顾他。现在他身处困境,唯一可依靠的也只有沈柔坚。心存希望,有了盼头,林先生在狱中才能把接下来的生活过下去。

  果然,林先生非常关注沈柔坚的情况,听得特别仔细,问了好几个问题。之后他谈起自己的狱中生活。他说:“小胡,你看,我连裤带都没有,他们拿走了。”边说边作势掀起衣襟给我看。“我一天只能吃到两餐饭。他们一次次找我,提审我,还打我……”说着说着,林先生两行清泪又滚滚而下。

  此时,他是“犯人”,我是美协工作人员。可是,自始至终,从一起写生到后来他远赴香港,林风眠先生都是令我肃然起敬的大师,就是在看守所里也一样。林先生比我年长39岁,是我的父辈,而且他1928年创建杭州国立艺术院,是我母校浙江美院的前身,我们又有师生之谊,我非常爱戴他。我听着他断断续续的描述,无比同情,心头酸楚,眼眶也红红的,差点落泪。

  我继续向林先生介绍了一些其他情况,有美协的,也有社会上的,都是他想知道的。林先生入狱以后,无法读书看报,闭目塞听,外面的很多讯息都不知道。他听我说外面的事情,流露出兴趣,偶尔插一两句话。

  除了介绍情况,我想趁看守不在,明确说些话,鼓励他一定要坚持下去,却又语塞,毕竟是晚辈,不太好说。何况,身处“文革”之中,谁又能预测什么时候能结束,下一刻发生什么,以及林先生的命运何时能出现转机呢。

  按规定,见面的时间不能长,我看林先生的情绪明显好起来,脸上有了点神采,马上和他商量下一步安排。

  我说:“沈先生这次不能来看您,他没办法。但他很想念您,大家都想您,惦记着您。我们想找个借口,把您带出来,见一下面,您可愿意?”

  他说:“好!”

  我接着说:“只是要委屈您,要以批斗为借口。”

  林先生回答:“好。”表示不介意,言简意赅,不啰嗦。又恢复成了我以前熟悉的样子。

  我总是意犹未尽,想再多说几句安慰的话,奈何时间过得飞快。看守进门,催促我们离开。我匆匆结束和林先生的见面,急于回去向沈柔坚汇报,及安排林先生出来见面的事情。

  临出门,我再回头看林先生的样子,心里又一阵难过。

  走出接待室,我谢过狱警,简单寒暄两句,想多了解些看守所的情况。我说:“你们就给关押的人吃两顿饭啊?”那个狱警比较粗鲁,大概在这种专政地方待的,说话很不客气。他答:“吃那么多干嘛?整天关在里头,又不做事。吃两顿够了,上午十点,下午四点。”我特意又去看了看守所的厨房,看到林先生他们用的餐具。一个圆形饭盆,中间隔开,分成两个月牙形空间,一边盛饭,一边放菜。厨房里一口大锅正在做菜,师傅胡乱搅拌,马马虎虎,油盐不均,有的菜叶都没完全烧熟。我心想,老年人的肠胃怎么受得了。

  这次见面时间有限,没有当面问及林先生入狱的原因,后来便再没机会听他亲口说明。多年间,关于林风眠先生入狱的背景较少听到一个准确详尽的说法,有的是道听途说,有的是以讹传讹,并不确切。我知道的是,他问题的源头在北京,当时他的案子由北京的专案组负责,几次提审他,也是北京来人。

  一场非常特别的“批斗会”

  我回来后,向沈柔坚汇报了林先生的狱中情况。沈柔坚一阵伤感,片刻后,才叹一口气。他很心疼古稀之年的这位老友。我向前走一步,问他:“你想见见林先生吗?”

  沈柔坚答:“想啊,有啥办法吗?”

  因为之前我已经和林先生通过气,有了默契,便说:“得再开一张介绍信。林风眠是美协的副主席,知名画家,有些问题只有他清楚,我们找这个借口,说要揭发批斗他一下,就能把林先生带出来,大家见上面。”

  沈柔坚觉得主意好,很动心。我去看守所探监的成功,增加了他对后续安排的乐观。只是他还有两点忧虑:怕林先生不同意,又担心看守所那边能否放人?

  我说:“林先生那边已经说好,他同意的。看守所应该也不会有问题。”

  沈柔坚见我说得把握十足,马上让我接着去办。我入职美协后,一直在沈柔坚、蔡振华身边工作,办过不少具体事务。他比较信任我,有些事情喜欢找我帮忙,一般他交代完事情,不用说具体方法,我总能办好,他对我放心,对我的办事能力放心。

  我一边安排召开所谓批斗林风眠的会议,一边策划去看守所接人。这时,美协里有几个人知道我去探监林风眠的事情了,他们也关心林先生,同情他。在美协,林先生资历深,却不倚老卖老。他与人交往少,也因此不生事,不得罪人,所以人缘不错。

  开“批斗会”那天,我带着介绍信,代表美协去看守所接林先生,依然是两个人同去。事先已经沟通过,可是看守所多少不放心,要派人跟着,或者是有相关规定吧。来了两个狱警,荷枪实弹,毕竟林先生在“坐牢”。我不在乎这些形式,只要林先生回来一趟就好,让林先生出来走动走动,也让沈柔坚和他见上面。

  一路上,我看林先生,他不说话,很顺从。林先生其实是个很老实、听话的人。

  批斗会放在一楼会议厅,我们事先做了安排,既不能真斗,伤害到林先生,也不能露出破绽,给美协带来麻烦。林先生带到的时候,沈柔坚、吕蒙、蔡振华等一众关心他的人老早已在等候。大家假意开了二十分钟会,不痛不痒地批斗了一番,都很同情和担心林先生,不好说出来。

  这样的会不能开太久,否则不真实,林先生身体也受不了。虽然我们都有点不舍,还是按事前向狱方的说明,很快让狱警将林先生带回去了。

  他走后,大家又议论了几句,都是同情和关怀的话,会上不便说,现在都说出来了。只是他们不知道,这个“批斗会”是沈柔坚和我导演的一出假戏。

  1972年冬,据说在周恩来总理的过问下,林先生的问题得到澄清,得以离开看守所。他和周总理留法时是“同学”,相互认识。

  不久,林先生便去了香港,走时特意给我留下一张画和一封便笺信。据说他给其他好友都留了画。巴金先生收到的是一幅《鹭鸶图》,至今挂在武康路113号巴金故居的客厅中。吕蒙收到的是一幅《瓶花》,现藏于中华艺术宫。林风眠到香港后,一度化名“林琼”,给沈柔坚来过几封信。“文革”结束后,沈柔坚也专程去香港看望过老友。彼此堪称情深意重。

  摘自《世纪》201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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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月涌泉
真相推理师:嬗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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