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回家（下）

　　高秉涵并不甘心。他把信寄到美国的同学家，辗转再寄回大陆。这样一来，就把台湾的痕迹擦得干干净净，对自己，对母亲，都是保护。

　　想想也是讽刺，不就是一页家书吗？儿子告诉母亲他很好，成家了，问母亲还在不在。但就是这简单几句话竟三十年没能寄出。

　　信里装着高秉涵几十年的惦记，漂洋过海，舍近求远地到了大陆。回信等了好久。有一天，太太告诉他，香港寄过来的，大陆来信了。突然，老茧遍布的心一下子变得脆弱纤细。

　　从菏泽来的信摆在眼前，却连动都不敢动。三十年的思念，一开始像突然失明，疯狂地想摸到、看到；如今有人告诉他，有能看见的希望，他却突然安静了。这个信息太大太重，他不敢去碰。高秉涵把信放在怀里搂了一宿。

　　老人对我说，他是怕啊。三十年，心里再苦，也有个盼头。如今，把信盼来了。答案就在里面，娘在哪？娘怎么样了？娘还在不在？三十年过去，娘应该有80岁了，怕娘等不住了，所以不敢打开。一夜过去，又过了一个白天。晚上，高秉涵终于打开了信。心急呀，恨不得一眼就看完，但是眼睛却又放慢了脚步，用最慢的速度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每一个字都是娘的目光。

　　第一段看完，高秉涵就放下了信，不看了。果然，娘没了，去年刚没的。虽然娘在娘不在，都是见不到。但娘活着，那个曾经的家就在，他就是完整的。高秉涵知道那是一个梦，可他宁愿在梦里多待一会儿。母亲走了，母亲的样子永远地停留在他13岁的记忆里。

　　曾经急切盼望两岸能通信，在接到这封信后，高秉涵却真希望两岸不要通邮，那样的话娘就永远活在对岸，直到自己去另一个世界找娘。

　　“两岸开放后，我的一个同乡找到了妈妈，可我的妈妈永远找不到了。”高老先生边说边流泪，说到哽咽处停下，用手背抹泪。

　　母亲的爱是不能被替代的。老先生说，弟弟给了他母亲的两件长衫，他挂在书房里，每次出行都要用头顶顶母亲的衣服，把娘的衣袖放在头上，就当娘摸摸。

　　人活到80岁，就不怎么在乎外界了。老先生可以说着说着就哭，流出泪水就用手背去抹。人的一生走的也许并不是一条直路，老人和孩子，行为举止越来越相像。可对我这个刚走到路中途的人来说，看着老者在那一刻变成孩童，心理冲击还是很大的。高秉涵80岁，却一点儿都不恐惧死亡，他离终点越近，离母亲也就越近。

　　80岁生日，从不过生日的他过了一回，心里许下了一个愿望，事后告诉太太还是“想娘”。

　　娘没了，故土就是娘。两岸关系恢复正常以后，高秉涵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回家的。当年在逃难队伍中给过他帮助的国民党兵，纷纷故去，高秉涵在两岸恢复正常关系后，就开始把大哥哥们的骨灰带回老家。在他心里，这是报恩。当年如果那些老兵没有给他一口吃的，他就活不到台湾。当年他们把他带去，今天他就要把他们送回。二十多年，他往返大陆不知多少趟，把一百多位老兵的骨灰送回大陆的亲人手里，落叶归根，让他们在天上能看见自己回了家。

　　高老先生一辈子盼的是团聚，是能回到那个完整的家。老先生本以为通邮、通航后就能通心，但是人心远比海峡更深不可测，心路上的机关和障碍也远比想象的更幽暗复杂。

　　两岸是一家，在高秉涵心中天经地义；到了他孙女，面对磅礴的长江、黄河，孙辈们除了“哇”的感叹，丝毫不觉自己与这里有着血脉的联系。

　　几十年对人来说很长，对历史来说不过一瞬，现在孙辈们受到“文化台独”的熏染，但是他们血管里父辈的血能被换掉吗？开口能不说闽南话？提笔能不写方块字？活到现在，他渐渐感知到与亲人故土间的神秘纽带，看不见，但永远存在。

　　老先生在坦然，甚至欢快地走在人生旅途的末段。他一生坎坷，内心饱受折磨，他平静地等待与母亲相聚。

　　我更希望他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