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前的周日上午,山海关路1号,时常会响起殷承宗时而铿锵有力、时而恬静柔美的柴可夫斯基钢琴曲。我祖父母偕小辈其时都住在那里。堂兄吴道威1954年考入中央音乐学院华东分院(即今上音)附中,与来自厦门鼓浪屿的殷承宗乃要好同学。殷独自异地求学,堂兄常邀其周末来家宿玩。鼓浪屿历来是全国拥有钢琴密度最高的地方。殷7岁学琴,天资颖悟又勤奋好学,附中老师认为他已达大学生水准。年少壮健的殷,击键十分有力,我近观他练琴,天凉时额头还渗汗哩。殷告,弹奏某些曲子,一支就需费500磅之力!令我惊讶不已。世界名牌钢琴“斯坦威”的名儿,我小小年纪也是从承宗哥这里听得的。这期间,我隔房堂姐吴乐懿(钢琴家,上音钢琴系主任)到延陵里来探望长辈,对殷亦极称赞。殷承宗1956年破格升入中央音乐学院,进而在世界钢琴大赛中屡获殊荣,成为名扬中外的钢琴家。我堂兄后来也考入中音,毕业后主要从教,培养了不少出众人才。
钢琴声远去了,恰有京戏声续响。一位我们称他“奎叔”的京剧演员来延陵里僦居。只要不下雨,他几乎天天到晒台上吊嗓子,从轻缓的“咿呀”飚至高宽的“咣啊”之声,约莫十余分钟,接着就会合掌击拍唱些我等小孩听不明的戏文,不过那有板有眼、高低婉转的调儿倒是蛮动听的。现今想来“奎叔”大概是专工老生的。他一人独住亭子间,家人在天津。与奎叔相处虽仅年余,他却带我们小朋友到共舞台看过好几回京剧武戏,想必他晓得少儿的喜好吧。京剧名家筱高雪樵的《挑滑车》、小王桂卿的《闹天宫》等名剧,拜奎叔之赐我都有幸观赏过,什么“连空翻”、“十字花”、“僵尸”、“双枪探海”、“三桌高叠鹞子翻身”等,无不看得目瞪口呆,刻骨铭心。奎叔离沪,“戏苗”犹存,我们小朋友省下零用钱专买三层楼(戏馆最高层价最亷)的票,“居高临下”去看过几出京剧武打戏,有“机关布景”的尤为过瘾。
“文革”唯闻“样板”声,怎料“武戏”竟在延陵里登场了。怎么回事呢?长我几岁的邻友丁锦生当时已经工作,因缘际会与“戏校京剧班”的几位学生交好。丁热情大方,几位学生常来弄堂里白相,我们一帮小青年就怂恿他们表演。毕竟科班出身,个个身手不凡,但见他们一个接一个大声哼唱几句之后便显出真功夫来:空心跟斗、侧身腾跃、十几个连续小翻……那窄弄堂尽是坚硬的水泥地,一点保护措施都没有,饶是如此,这班好汉照样乐而跃之,看得大家像在戏馆里一样连声叫好,这越加激发、鼓舞了他们,各人又变着花样翻转腾飞,力竭方罢。他们中最出色者两位,一位叫“阿发”即上海京剧院国家一级演员张达发,擅铜锤花脸,曾获白玉兰奖配角奖;另一位无外号反倒忘其尊姓大名,憾甚歉甚。感谢他们在那特殊岁月里给大家送来的欢愉,没齿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