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离世的著名文学理论家钱谷融先生早年写过名篇《论“文学是人学”》,后来一直被人们广为引用,以此说明文学的特质。其实何止是文学,很多艺术样式都是如此,比如戏剧,比如电影。一部好的电影,假如未能走进人的心灵,未能塑造几个人物形象,很难说是成功之作。
我之所以发上述感慨,乃因受到刚看完的故事片《相爱相亲》的激发。在张艾嘉执导的这部电影里,爱情与亲情都不是那么的纯粹,一边厢“相爱与相亲”在真实地发生,另一边厢焦虑与不满也在潜滋暗长。三代女人,三种不同的爱情与亲情,都有真爱存焉,也都有遗憾存焉:与人相爱却不一定能相守;作为女强人强在事业却弱在爱情;法律婚配与民俗婚配之间的人性之战,又是如此的缠绕面对……
在这部电影里,没有事先设定的各种“正确”,而是一切都跟着人性的脉络走。比如那位女强人母亲,为了让亲生父母死后同穴,那真是风风火火不顾一切,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可是在“独战”的过程中,作为女人,她也免不了有点“小心思”,甚至有点“小暧昧”,虽然只是稍纵即逝,但编导用貌似不经意的几笔,勾勒了人性的丰富。还有她的丈夫可谓对妻子百般呵护,但是面对嗲妹妹型的女邻居,也不由得心有旁骛,神驰魂飞,恨不得天天手把手教她,哪怕她永远学不会开车……但是编导不会在这些“无伤大雅的细节”上用力过度,而是用若有若无的线条勾勒几笔,人物的立体感顿时出来了。
对年轻的女主角薇薇的刻画也是如此:在通常的视野下,一个不靠谱的酒吧歌手,肯定不是爱情的最佳选择。何况他还貌似与家乡的女歌手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甚至把好不容易赚到的几万块钱支持她去参加歌唱比赛。面对眼前的佳人,他似乎并不珍惜,难道用“一无所有”来构筑彼此美好的未来?可不,编导恰恰不走“俗路”和“熟路”,而是将酒吧歌手塑造成阳光单纯的青年,大胆地爱,大方地走,绝无俗套的“责任”之说。而同样,薇薇也是完全忽视对方的物质条件,听从心的主宰,火热地投入爱情。一旦情郎要去“追梦”了,她也不阻拦,也不许愿,而是尽情享受了爱情就满足了,坦荡地对情郎说,“我不会等你”……
当然最精彩的莫过于薇薇外公的原配姥姥一角的设置。半个多世纪前的一纸婚约,让姥姥等外公等了一辈子,她把牌坊立在了心里,用坚守的一生刻下“曾氏”二字。在她的观念里,她是丈夫的原配,这是“有书为证”的——在族谱里,记载的就是她这个正宗妻子,何况丈夫很长时间一直是寄钱养家的。她明知他已经有了新家,有了后代,但是她只要守着丈夫的坟墓,心里自有一份安宁。孰料,丈夫“法律上的妻子”逝世了,其女强人的女儿死活要把父亲的坟墓迁走,让亲生父母天上相会。这就引发了“法律婚配”与“民俗婚配”的大战。这个人设非常独到而精彩,可供挖掘的内涵非常丰富。这里没有是非对错,只有人性的张扬和暗示,每个人的行为逻辑都非常在理,但是又水火不容。如何解开这团乱麻?通常我们容易循入“秋菊打官司”或“我不是潘金莲”的窠臼,但张艾嘉还是从人性入手,让姥姥在各种尽情地表现后,用“我不要你了”的“人性的豁达”,亲手解套;而与此同时,经过心灵挣扎的女强人,也终于了悟“相爱相亲”的真谛,企图给出姥姥满意的答案……剧情在此戛然而止,结局是令人欣慰的。
这部电影里,张艾嘉沉稳而准确地聚焦三代人的情感矛盾,情绪把控非常得体,没有被戏剧性的情节乱了分寸,有种力透纸背的细腻真实。剧中角色的表演都拿捏得很精准,尤其是张艾嘉和吴彦姝饰的表演无人能敌。在此可能要对吴彦姝饰演的姥姥多说几句:这个老人并不好演,她既要矜持传统、坚毅隐忍,又要豁得出去、不惜一战。豁出去时,还不能是泼妇式的,必须保持一份尊严和美感。吴彦姝的表演可谓无懈可击,将一位坚守传统而又通情达理的魅力老人演绎得颇具立体感,乃至可成为影坛的“经典形象”。
这是一部难得的好故事片,一部上佳的艺术电影。我不知道它票房将会如何,不过我观赏的那天,影院里是满座的。
我真心希望这样的好电影能够吸引更多的观众,它告诉我们什么是“真正的电影”,它呈现了电影“真正的样子”——没有“正确第一”的主题先行,没有主题单一的宗旨设定,没有好坏分明的人物形象,没有“砍掉枝枝叉叉”的过于干净……因为,电影也是“人学”,在“人学”的世界中,人性之蕴藉,情感之丰富,是不能受到条条框框限制的,而是应立足于艺术本体。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