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认识的布莱尔 马振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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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5月10日,英国首相托尼·布莱尔召开了一个约15分钟的内阁会后,立即乘飞机到英格兰东北部的塞奇菲尔德,在特里姆登工党活动中心发表了15分钟的“激昂”讲话,宣布他将于6月27日辞去首相职务。24年前,布莱尔在这里第一次当选英国议会下院议员,开始了他政治征程。在经历了风云变幻的政界生活后,他又回到这个地方宣告他从政生涯的终结。 1、我第一次与布莱尔的见面就是这样,前后不过5分钟,内容却如此重要 我担任驻英大使期间,同他有过不少接触。我感到,布莱尔确实有个性,有特色,也有作为,在英国现代史上留下了他的重要地位。无论对他如何评价,他仍是一位不同寻常的西方领袖人物。特别在对华关系方面,布莱尔始终发挥着积极的推动作用。英国在任的首相三次正式访问中国,布莱尔是第一人。 我是1997年3月16日到达伦敦的,面临的最大一件事就是香港回归问题。由于英国违背两国达成的协议,中英关系出现了严重困难。我到英第二天,梅杰首相宣布进行大选,结果在野18年之久的工党一举取得压倒性胜利,英国变成了工党政府,不满44岁的布莱尔成为英国有史以来第二个最年轻的首相。就任伊始,他宣布了两条对华新政策:一是“英中关系要有新的开端”;二是“香港应是两国关系的桥梁,而不是障碍”。我听后心里顿时宽畅了许多,因为这两点与我国领导人的观点是基本吻合的。但在实际操作中,事情却不那么简单,在一些具体问题上,双方仍存在不少分歧,斗争依然相当尖锐。 我希望能会见布莱尔本人,直接对他做些工作。英方却以他初任首相事务繁多为由,一直未作安排。就在这时,我接到媒介大亨默多克6月10日晚家庭酒会的邀请。一进客厅,我就觉得有些不太寻常,除了新闻界的人士外,没看到其他国家的使节,却发现不少政府官员,其中包括多名内阁大臣。他们热情地和我打招呼,我当然不会错过与新政府政要们结识的大好机会。当我正和财政大臣布朗讨论亚洲金融危机的事时,他突然对我说:“托尼来了,你要不要见见他?”我回头一看,发现他正兴致勃勃地与几个人交谈,便立即走过去。他笑着说:“欢迎你到英国当大使,我的政府将同你合作,推动我们两国关系向前发展。”我说:“我已经注意到你关于中英关系的讲话,我将竭尽全力促进两国关系的改善与发展,并相信会得到你的支持和帮助。”我们接下来的谈话自然是香港问题,他说:“我相信,香港问题应是两国关系的桥梁,而不是障碍,我们将努力使香港问题顺利解决,我已决定去香港参加交接仪式。”我不由心头一振,原来商定的是将由两国外长代表政府出席,他要参加,意味着政府代表升格,这可是个新的信息。我怕听错,赶紧又追问了一下:“阁下是说你要亲自参加?”他回答说:“是的,我们刚做出的决定。”我立即以个人的身份表示欢迎。 布莱尔表示要亲自出席香港交接仪式,这意味着工党政府准备在香港问题与我国合作。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信息,我立即报回了国内。深夜,英国首相府给使馆打电话说,首相刚才见大使时传达了一个重要信息,不知大使注意到没有,特来提醒一下。第二天一早,英国外交部官员又来电话,询问大使是否把这一信息报告了中国政府,可见英方对这次谈话的重视。我第一次与布莱尔的见面就是这样,前后不过5分钟,内容却如此重要。 香港交接仪式进行得很顺利。布莱尔在那里会见了江泽民主席和李鹏总理,给我国领导人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双方在加强两国关系方面有不少共识,交谈融洽,这是主要的原因。而我想,布莱尔的谈吐风貌也是一个重要因素。布莱尔的眼睛在英国是颇有名气的。谈话时,他总是笑眯眯地用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看着你,很容易使人对他产生好感。 2、布莱尔充分显示出他的机警和西方政治家的特色 在英任职时间,我多次陪同我国访英的重要代表团会见布莱尔,他总要和我聊上几句,还忘不了向有关领导“夸”我一番。每次在女王举办的一些活动中,他都同我交谈一会,询问我国国内的一些情况。但正式的会见,则是1998年9月22日在他访华之前。那天上午他刚从纽约回来,先与来访的阿尔及利亚领导人进行了会谈和工作午餐,接着见我时,已是下午2时15分。他把我迎进首相府的会客室,说他是乘“协和号”飞机赶回来的,否则就要错过与阿尔及利亚领导的会晤。我问他乘坐“协和号”飞机有什么特殊感觉,他说他也是第一次坐,“倒没有异样感觉,就是快,确实能节省时间,但票价太贵”。交谈中,他嘴角虽仍挂着习惯性的微笑,那双著名的“闪光”眼睛却有些睁不开。他显然很困乏,却仍没忘记推销“空客”新推出的飞机。他说对中方访问的安排很满意,访问期间,如中国承诺定购几架飞机则更理想,并要我务必向朱总理汇报。他叫助手同我谈细节,自己只是机械地不断点头。谈得差不多了,我就起身向他告辞。他和我握别时抱歉地说:“对不起,我实在是太疲乏了,不能多和你交谈一会,请你原谅。”平时,他总给人一副充满活力、朝气蓬勃的印象。这次,他也许对我这个中国大使较信任,却在我面前展现出一个疲惫不堪的布莱尔。他在那样疲劳的情况下仍安排会见我,从另一个角度看,也说明了他重视中国的程度。 那年10月6日清晨,布莱尔夫妇乘坐的专机冉冉降落在北京机场,除了十几名随行人员外,同机到达的还有约30名英国知名企业的负责人。他是香港回归中国后英国访华的政府最高领导人,也是第一位访华的在任工党首相,受到我国隆重的接待。江泽民主席会见了他,朱镕基同他进行了广泛深入的会谈,双方发表了联合声明,宣布建立中英全面伙伴关系。 访华期间,布莱尔充分显示出他的机警和西方政治家的特色。参观过北京白塔寺之后,他和夫人步行去访问一户普通居民家庭。一路上他不时停下来同两边摊贩交谈,问他们的生意情况。一位四川妇女得知他是英国首相,从货架上取下两包火锅底料送给布莱尔,他立即笑嘻嘻地接受了,并说:“我嫂子是个华人,她可以教我做,这下能够尝到地道的四川菜了。”他参观故宫博物院时,特地安排了英国广播公司(BBC)的现场电视采访。那天天气挺凉,他却脱掉了外衣,只穿着件蓝色衬衣。我有些不解,悄悄地问旁边一位英国朋友。他朝我诡秘地笑了笑说:“这是政治秀,他要以此表现出精力旺盛,穿蓝衬衣表示自己是个普通人,令英国观众看着感到亲切。” 但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却是他同江主席的会见。英国的亲“藏独”势力颇有影响,议会里有个“西藏小组”,经常借所谓“西藏问题”做文章,并给访华的英国政要施压,要他们向中方谈“西藏问题”。布莱尔同朱总理会谈时没说,却在会见江主席时提了出来。在外交经历中,我不止一次看到会谈或会见被此事闹得很不愉快的场面。布莱尔此话一出,我顿时有点紧张。紧接着,他神色严肃地说:“与中国同样,英国有一个北爱尔兰问题。北爱是英国的一部分,任何人在北爱问题上说三道四,我们都是很不高兴的。西藏是中国的一部分,别人无权在这个问题上指手画脚。只是英国有些人关心西藏的情况,我只是想听听江主席的看法。”说完,笑容可掬地看着江主席。经他这么一说,气氛立即缓和了许多。江主席朝他侧了侧身说:“我同意你的意见。西藏是中国的一部分,西藏问题完全是中国内政,不允许外人干涉。许多外国人都没去过那里,对西藏情况很不了解。我去过西藏,愿意向你讲讲西藏的真实情况。”江主席接着详细介绍了西藏的历史、现状和中央的政策。布莱尔始终嘴角含笑认真地听着,还不时点一点头。就这样,一个十分敏感的话题,却在相当轻松的氛围中妥善处置了。这次会见原定半个小时,结果却谈了90分钟。布莱尔后来会见英国记者时宣称,他同江主席认真讨论了西藏问题,也算是对英国国内那些人有所交代。 布莱尔会见江泽民主席时,转达了伊丽莎白女王期望江主席对英国进行国事访问的正式邀请。这将是中英关系史上中国国家元首第一次对英国的国事访问,双方都非常重视,积极进行准备。就在这时,发生了北约炸我驻南斯拉夫使馆事件,给访英一事增添了不确定因素。事件发生后,布莱尔作为北约对南动武的大力推动者和积极参与者,可能感到难辞其咎,给我国领导人致函表示“遗憾”,却没像另外一些西方国家领导人那样表示“道歉”,这引起我国人民的相当不满。他后来又发信表示“道歉”,但已为时过晚。英方担心在那种气氛下,江主席可能不如期往访,从而使中英关系的发展进程受到影响。6月初我回国述职后返英,不少人向我打探消息,我未被授权,自然不能明确表态。13日,钱其琛副总理出访中过境伦敦,英方立即抓住这一“弥补”的机会。不仅安排布莱尔会见,外交大臣在官邸宴请,而且还专门安排了一名“随身警卫”,完全以正式访问的高规格接待。14日中午会见时,布莱尔向钱副总理做出三点表态:第一,就炸馆事向中国政府和人民正式道歉;第二,北约对南斯拉夫用兵是一次“例外”,而不会是“先例”;第三,北约不会将此做法应用于世界任何地方。直到他听到钱副总理表示“让我们共同努力确保江主席访英成功”时,脸上才流露出放松的笑容,承诺一定要把江主席接待好。 6月22日,我应邀出席女王在温莎宫为匈牙利总统举行的宴会。我一进大厅,布莱尔以及几位内阁大臣就主动与我打招呼。布莱尔说,他对中国使馆被炸事确实感到震惊,立即给克林顿总统打电话询问情况,“克林顿说他也被惊蒙了”,他对此事再次表示歉意。这次同钱副总理谈得很好,相信江主席访英一定会取得圆满成功。国防大臣罗伯特逊也过来道歉,并挺认真地说:“大使阁下,如果你了解美军指挥混乱的情况,就不会感到奇怪,当年我们在中东的军队也被他们误炸过。” 2003年10月,布莱尔对我国进行了第二次正式访问,提出两国关系进一步升级的建议,得到我国领导人的积极响应。双方建立了相应的工作小组,探讨并提出多方面深化合作的具体建议。2004年5月温家宝总理回访英国,两国发表了《中英联合声明》,确定了中英全面合作的战略伙伴关系。 3、他不是一个生硬的政客,而是一个具有鲜明人性化特点的领导人 布莱尔因在伊拉克问题上紧跟美国总统布什,国内外都留下了个“美国哈巴狗”的形象。实际上,布莱尔也不是毫无头脑地盲目追随他人之辈,这其中有复杂的原因。首先,二次世界大战后,英国的国力大衰,为维持世界大国地位,英国需要美国的提携,与美国建立了“特殊关系”,维持英美“特殊关系”必须付出代价,就要在美国关注的国际问题上基本与美保持同步。战后60年来,英美关系有疏有密,历届英国首相都未脱离这个框架,布莱尔也难能例外。其次,这与布莱尔对世界形势的看法有关。他认为美国是当今全球的超级力量,只有在“美国的领导下”才能保持世界的和平与秩序。尽管他不赞赏美国咄咄逼人的做法,却仍需为美国的行动推波助澜。再者,“9·11”事件里,英国的伤亡仅次于美国,而且英国在中东也有自己传统的利益,他既是为美国卖力,也是为英自己的利益卖力。另外,这也关及布莱尔的个性,用他自己的话讲,“只要认准了的事,就要坚持下去”。不过这次他并没有“认准”,而且做得太过火,终于酿成葬送自己政治生涯的后果。 布莱尔从辉煌登场到灰溜溜下台,演绎了一场西方政客的喜悲剧。不过,他创造了领导工党三次大选连胜的纪录,一定程度上如他所说“改变了英国”。除了其他原因,他的个人魅力也起了相当作用。他不是一个生硬的政客,而是一个具有鲜明人性化特点的领导人。1997年8月戴安娜在巴黎遇难,英国公众情绪激荡,布莱尔在电视里含泪宣称戴安娜是“人民的王妃”,赢得了普遍的赞扬。2001年,他的夫人生下第三个儿子莱奥,使他成为历史上第二个在唐宁街10号得子的首相。他特别高兴,毅然决定休“丈夫产假”,此举得到各方的好评。女士们认为他对妻子体贴,是“模范丈夫”。男士们则认为“他带了个好头”,一位公务员对我说:“首相都能休产假,我们以后就不会有什么顾忌了。”那年冬天,女王在温莎宫为使团举行新年招待会。我因到任时间长,第一批受到女王和王室成员的接见,之后就去“享用”皇家的自助餐。我一眼看见希思坐在靠门的椅子上,旁边站着布莱尔,就端着菜盘凑了过去。交谈了几句,我问起小莱奥的情况,布莱尔脸色豁然开朗,满面堆笑地说:“他挺好,不过这小家伙就是太调皮。在外面,我是受人尊重的首相,到了家里,他却根本不把我当成一回事,闹着要我抱,还把尿撒到我的衣服上。”说完,畅怀大笑起来。他那时的神态,确实不像个严肃的首相,而完全是一个十足开心的父亲。 (作者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原驻英国大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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