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子的细密心事 余云 |
◆ 余云 东陵路上有家法式咖啡馆,女主人来自葡萄酒乡波尔多,咖啡馆四壁外墙都漆成明亮的红色,餐具讲究食物精致,街上走过的行人透过大玻璃望进来,一幅灯光笼着的幸福生活画面摩登得诱人又有距离感,像某个大画家的手笔。 那个黄昏,朋友和咖啡馆女老板攀谈得愉快,女主人特地拿了盘糕点来给我们品尝,朋友的眼光落在一块金黄色小点心上立刻发亮:这就是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里的小玛德莲蛋糕呀,快尝尝! 毫无心理准备邂逅了文学史上最著名糕点,接下来不出所料,舌尖上的可爱小糕点,无论我怎么努力细致地品味,远不及普鲁斯特书里的诱人。 那之后在城里的又一次味蕾巧遇,场景是在赞美广场。 上海人喜欢赞美广场不奇怪,它的建筑空间与氛围和上海的某些地点有些相似。不过以前很少在那里逗留,直到那片绿草地旁有了家上海餐馆,又在某个晚上无意间被一碗荠菜肉馄饨勾醒沉睡已久的味觉。 荠菜只是一种江南野菜,但《诗经》里有“甘之如荠”之句,可见春秋战国时的人就知荠菜之美味。辛弃疾吟咏过“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现代名作家里汪曾褀也写过荠菜,周作人《故乡的野菜》则是名篇了。老到的周作人不写荠菜之味——荠菜特有的蕴聚乡野之气的清香及和肉馅拌在一起后饱满“有嚼头”的口感,就像在冲淡悠远文字背后,隐而不宣沉甸甸的游子乡情。 周作人的名气陡增了荠菜的名气,但到我小时,荠菜的身份仍是野菜。像我一样和小伙伴们在近郊的杂草野菜间挑过荠菜的同龄人不会很多,可每个上海人大概都有属于自己的那一碗荠菜肉馄饨的回忆。有个男孩告诉我,跟爸妈出国后他最想念的就是上海家对面菜场里卖的那种盛在砂锅里的荠菜肉馄饨,用热鸡汤煮成,早晨吃一小锅才安心去上学。春雪融化的深夜里,静寂街边亮着煤气灯的馄饨担子的木板凳上,一手插在男朋友大衣口袋里一手用汤匙舀着滚烫的荠菜肉馄饨,胃和心便一起暖了——那是上海女子追忆早年某场热恋的情节。 “小玛德莲蛋糕”对我只是浸在文学香茶里的一块美味点心,并不是深植于味蕾和我一起长大的记忆。那么多年,以为自己早已不再有乡愁,就像周作人说:“我的故乡不止一个,凡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赞美广场里的那一碗馄饨,却让人的自信瞬间溃堤。 想起了17岁到皖南农场,每个月有一天,总要和同伴来回走30多里山路,去到歙县县城吃碗一角两分人民币的菜肉馄饨,那时,是不是荠菜不重要了,12碗馄饨,就是艰辛一年里的12个节日。 唉,往日之可恋,故乡之可恋,甚至生之可恋,有时正在于一些细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