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遗嘱

　　窗外天边，露出一缕灰蒙蒙的亮色。凌德磬取出一本黑色笔记本，她对自己的一生，要做个交代。

　　她觉得头晕，拍拍额头，心想不要紧，写完想说的话，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哪怕明天天崩地裂，今生今世，她不再有牵挂。

　　她拿起笔，笔沉甸甸的。她想想写写，许多话，似乎早在心里。

　　莹莹吾儿：

　　我这一生在医院里，看到太多生与死。未知生，焉知死。死，不一定悲哀，活，不一定幸福，关键在于：人生态度。

　　对于一个痛苦不堪的躯壳，死亡充满爱意；对于一个无能为力的老者，死亡是一种恩赐。古人把死称为“归”，最是恰当。“归”者，回家也。人的生活之地，只是“逆旅之馆”，真正的“家”，是“本宅”。出生是远游，死亡则是回家。

　　人要知足，该回家时，不能赖着不走。人活在世上，力量卑微，也许终身不见成效，但是，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堂，我已知足。李叔同圆寂时说过：悲欣交集。这也是我的人生。完整的人生都一样。

　　我老了。躯体之衰败无可悲哀，怕就怕衰败之时，自己做不了主。

　　在无法预见的变化中，万一有一天，疾病突然袭来，我失去抓住这个世界的能力，成了无用之人，成为你们的累赘，我恳求你，莹莹，我的女儿，如果你真的爱我，请替我实行安乐死。

　　只需将红木梳妆盒中的那瓶针剂化进水里，让我服下。这是我送给自己最后的礼物，也是你，我最亲爱的女儿，送给妈妈最好的礼物。

　　安乐死，放弃痛苦不堪的肉体，这符合人道。

　　明知法律不允，我写下白纸黑字，表明遗愿，恳请赦免爱我的女儿。

　　我死后，请将我的角膜捐给需要光明的人，请将我的遗体捐给上海医学院。

　　如若离世，未及再写，今日这些，是为遗嘱。

　　凌德磬

　　凌德磬心里明白，一个人再能干，也会有无能为力的一天，她想借助女儿的手，走完人生最后的旅途。凌德磬聪明过人，料事如神，可是她有没有料到，孝顺的女儿真会听她？

　　凌德磬不是没想过，但是没有别的路可走。早先和女儿提出捐献自己的遗体，女儿竭力反对，她不希望母亲高贵的身躯被人拿去解剖，毫无尊严可言。凌德磬读医学院的时候，从来不缺供解剖的遗体，她不明白，为什么过去半个多世纪，人却变得小气，死了也不肯将遗体付出？凌德磬谆谆教导过女儿：真正的尊严不在外表，在于内心，真正的耻辱，是品格的卑微。你以为人穿上衣服，就有尊严？你以为人赤裸身体，就很耻辱？真正的尊严不在外表，在于内心。古人说得好，死去原知万事空，身体是留不住的，只有品格留在世上！我捐献自己的遗体，就是最高的尊严。

　　可是，连捐献遗体都不同意的女儿，会为凌德磬执行安乐死？

　　凌德磬从没给女儿写过这么多话，她累了。窗外的凉风吹拂她花白的头发。心脏毫无规则地跳了起来，她捂住胸口，下次再写，该休息了。凌德磬关上窗户。东方欲晓，她拉上墨绿色丝绒窗帷。

　　凌德磬放半浴缸水，舒舒服服洗了个澡，苏州人说洗澡叫“濩浴”，她觉得特别形象。洗完穿上白色毛巾浴袍，顿觉身子暖和了许多。

　　凌德磬走进卧室，窗外传来扫街的声音，哗，哗……又一个黑夜过去，新的一天开始了。

　　凌德磬转身上床，忽然一阵眩晕，她微微晃了晃，软软地倒了下去。倒在床脚旁。

　　凌德磬倒下的那一刻，十分清醒，她在想：今天，是我全新的一天，我已无牵无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