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看起来,泥人这样东西,虽然让人觉得艺人的手上功夫了得,但要说神奇,应该稍微淡化一点了。泥塑所用的材料,非常支持其操作的便利,而有的民间艺人用面、用糖等照样做出那种栩栩如生的效果。比如,面人(面塑),即是以面粉、糯米粉为主要原料,制成柔软的各色面团来塑造各种形象;又比如,糖人(糖塑),即是以熬化的蔗糖或麦芽糖为材料,做成人物、动物、花草等,它们所用材料、技术要求,相对泥塑,较为困难。
在商言商,就吃论吃。馋痨胚的眼里,好吃总比好看重要。既好看又好吃的,当然求之不得。所以,面人、糖人要比泥人更带劲,更具传奇色彩。
我以前表达过这样的意思:当食材的属性被异化为观赏性大于食用性了,那么它只是工艺品而不是食品。从这个角度看,泥人和食物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面人和食物渐行渐远;糖人和食物若即若离。有人会说,素食算不算(素食通常确实十分讲究仿真效果)?素食里的做工,我以为其为像形而像形的分量太大,有些添加的食材只是为了看,吃不了,或没法吃,或难吃。
那么,有没有一种吃食,完全能吃(不是一般的品尝而是果腹),且具相当的观赏性,外加必须纯粹手工制作成各种形象的呢?
原先我以为很缥缈,如今,豁然开朗:有。它,就是米塑。
什么是米塑?难道是用米粒雕塑的?是,也不是,准确地说,它以米舂打成的年糕作为材料来塑造各种形象。
前些时候,路过浙江乐清,听说乐清有两样极富艺术内涵的手工技艺,名气很大,便被“套牢”,羁留了下来。那两样东西是:黄杨木雕和米塑。黄杨木雕,小时候就知道,见过;米塑,长那么大还不明白,没见过。因此,我更属意于米塑。
乐清市位于浙江省东南部,是十分著名的“中国民间文化艺术之乡”。和浙东的宁绍地区相似,乐清的年糕文化特别发达。这是由它的地缘文化所决定的,其稻作文明历史悠久、深厚。众所周知,宁波人规矩大,乐清人的规矩恐怕也小不了,举个例子说,那里建房、分家、迁居、做寿、生日、出嫁、得子、求雨等等,都要举行一定的仪式,而其中糕团便担当了重要角色。
糕团在江南很有市场,为什么乐清偏偏会成为“米塑”之乡?我臆断,黄杨木雕和米塑,存在某种依存联系,这就好比篆与刻,裁与缝的关系一样。篆刻家之所以多为书法家,就是这个道理。
乐清西大街,有一家“郑松林糖糕店”,共四个门面,从规模上说,算很大了。店里卖松糕、登糕、对周麻糍、寿桃等。店主郑松林,年近七十岁,身材魁伟,神完气足,正专心致志地在做着米塑。旁边,他的妻子和女儿,也一丝不苟地工作着。
郑师傅用难懂的乐清话跟我交谈。郑家一家三代都做米塑生意,如果你问起乐清米塑的历史有多长,郑师傅会毫不迟疑地告你:乐清米塑的历史,大致就是我家从事米塑的历史,至少已有百年了。要说米塑和黄杨木雕的关系,在他女儿小红身上体现得最为充分。她是乐清著名的黄杨木雕高手,闲时,她和妹妹就到父亲的糖糕店帮工。这家人的米塑工艺水平之高,外行人也能想象。一般情况下,全家人,再加上几个雇员,足以对付生意上的需求;逢年过节的时候,生意起了蓬头,非得再雇几个临时工不可。
我对乐清这个小城居然有那么大的米塑市场心存疑虑。郑师傅则信心满满:因为乐清人对于“四季八节”极其重视。所谓四季,春夏秋冬是也。所谓八节,有两个类型,一个叫年历八节:立春、春分、立夏、夏至、立秋、秋分、立冬、冬至;一个叫风俗八节:春节、元宵、清明、端午节、中元节、中秋节、重阳、冬节。除去重叠的,“八节”实际上有十几个节点。加上建房、分家、迁居、做寿、生日等等,年均数量可观;再包括日常消费,生意有得做了。当地有首歌谣唱道:“松糕松糕高又高,我请阿婆吃松糕。松糕厚,送娘舅;松糕薄,没棱角;松糕实,迎大佛;松糕松,送舅公;松糕烫,务好藏;松糕冷,务好打;松糕烂,送阿大;松糕燥,拜镬灶;松糕粉,送阿婶……”这样一算,所需米塑的数量惊人,怪不得郑师傅除盘下的四个门面,最近又买下了马路对面的一个门面。
看郑家做米塑,就像观赏一个高明的黄杨木雕艺人在创作。我定睛看着郑师傅做一种叫抛粱馒头的糕点。他在一块圆锥形的年糕上贴上几条红、蓝、绿、黄等细条(系用食用色素染制),我不过是和边上的人说了一句话工夫,回过头去,一只米塑就做成了。只见那块宝塔形的年糕馒头,从底座到塔尖,盘满了一丝丝的条纹,五颜六色,活脱一道道彩虹。郑师傅落手太快了,我只能怨自己反应迟钝,便请他再演示了一遍。此时,郑师傅正在赶做100个抛梁馒头,人家要上梁,预订的。这一单,他可进账500元。
在乐清,那些表示吉祥的象征物,一般都是米塑制品。郑家糖糕店门口的一张大木板上,摆满了狮子、大象、白兔、金鱼、喜鹊、奔马、公鸡、老虎、斗牛、飞龙、凤凰、鸳鸯和桃子等各种水果的米塑作品,五彩斑斓,琳琅满目,热闹非凡,美不胜收。如果有所准备的话,我相信他们将无所不能,无所不用其极,即使是做一艘中国航母平台也不在话下。更重要的是,“那些东西买回去后,放在笼屉里一蒸就可以吃,味道很好。”郑师傅显得很自信。
见识了乐清的米塑,我对“美食在民间”的说法深有感触,同时对于上海糕团制作的漫不经心,深表遗憾和失望。如果因此而被骂做“卖沪贼”(非“卖国”也),我也是在所不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