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坡子缓缓往下,一条干干净净的石板路,街道两旁是古式的木结构房屋,木墙木檐,木门木窗。不论是木框与木板,都漆着类似桐油的深浅黑褐色。木房屋与石板路之间,除了石阶石基,或是一棵树,一丛花草。11月初,树草依然是绿绿的,夹有红叶与红花。
马笼宿是日本的一个古镇,这里的房屋和街道,依然保持着江户时代初建时的模样,古朴、典雅、精致,没有任何现代建筑的破坏,沿街的房子,一部分开成了家庭旅店,门面上挂满黑色布帘,布帘上写有“旅人宿”的字样。一部分开成了土产商店,店里的柜台与摊铺上,大多是农家自制的手工艺品:折扇、小背篓、茶具、农家日用精品,以及当地的特色糕点。除此之外,镇街上还开着好几家茶馆、饭馆。
小镇还有个邮局,亭式的门面房,檐下正中处横挂着“马笼邮便局”的木牌。亭式房边立着涂有鲜红油漆的圆柱形老式邮筒。马笼镇曾经是连接东京与京都的重要驿站与宿场。在通信手段十分原始的情况下,驿站担负着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等各方面信息的传递任务。而宿场是为了完善传驿系统而建造的,马笼作为宿场便与一般村落不同,添有“旅笼”等一些特殊的设施,提供一般旅客宿泊,并附餐食。古时旅行,长途漫漫,旅人常常风餐露宿,还要忍受着漫无边际的思乡之苦。驿站宿场既是旅途中的补给站,更给旅人一种心灵慰藉。
我们从奈良、京都一路过来,奈良的唐招提寺、京都的金阁寺、京都御所等古式建筑与庭院,依然在感念中。殿宇重重,松林翠翠,庭院幽幽。日本的古式建筑多受中国唐代的影响,走在这条古镇的小街上,没有惊奇,而是有着一种依稀相识的感觉,恍惚曾在这一条道上走过。
另有一种亲近的感觉,是因为小镇上还出了个作家:明治时代的岛崎藤村。他最早是诗人,以第一本浪漫诗集《若菜集》,开创了日本近代诗的新境界。之后转向小说发展,他的长篇历史小说《拂晓前》就是以故乡马笼作背景所著。宿场本阵(主屋)现在是藤村纪念馆。所谓宿场本阵,是旧时专供武士、官吏宿泊的场所,常常是当地富有人家的宅邸。
街边的馆店,只要有兴趣的,我都进去走一走,看一看。走了半条街后,便在路边整洁的条石上坐一坐。并非是累了,只是把旅步歇一歇。悠然地望着这个美丽干净的小镇。天气很好,天空很蓝,小镇周围是连绵起伏的山岚、层叠的森林,与小镇融成了一片自然的异国风景,清清亮亮,明明净净。旅行间的这一个小镇,正在其中,将要走过。人生的一段路程,恍恍惚惚就走到了这一片古典雅致的异国空间来了,其实整个人生便是一段旅行,有的地方称之为居家,有的地方称之为旅馆;有的地方时间长些,有的地方时间短些;有的地方留下的感受深些,有的地方留下的感受浅些;有的地方美丽,有的地方污浊。美丽的感受留下了,便是善缘吧,污浊的感受留下了,便是恶缘吧。从三个月前接触到这次旅途的行程表,感觉便开始进入旅行,到此时坐在了此地,望着旅程中的这一个旧时驿站,有宁静感,亦有飘泊感。人生的旅程,时间与空间总在流动着,而到我动手写这篇短文的时候,是五个月之后又一年的春天了。那片静望中的马笼宿小镇,也只是在记忆中留下的多少有些变化的景色。
在马笼宿旅程的最后,记得进入了一家安静无人的店里,似乎是一个小展览馆,馆里的布置很简单,墙上挂着的、玻璃柜里陈列的都是书法作品。我对书法并无特殊爱好,但自己毕竟是从事写字的,也喜欢欣赏。而眼前的书法作品,都是汉字。日本的书法与中国的书法同源,是从中国传去的,我虽看不懂内中门道,但还是能感觉到变化的不同处。见旁边有木楼梯,我脱了鞋上楼去。我的一个穿蓝装和服握古式团扇的日本美丽偶人,便是在另一家工艺店的二楼上选购的。这便见着了好书法的诗人子川。每到一处旅游点,同旅行团的人都走散了,各逛各喜欢的店,各欣赏各喜爱的景色。突然在一处遇上一个或数个同行者也是常事。子川正面对着墙,凝神站在一幅书法下。他的右手微微抬起,手指如捏着笔似地,在临摩着那笔势与笔法。
下楼来,房中站着了一位上了点年纪的男人,想是这家店馆的主人,也许便是书法作品的主人吧。他的神情温和,含着自然的微笑。我们也向他报以微笑,以示对书法作品的赞赏。他向前送了两步,弯腰致意。
相对一躬身,来去有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