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爱逛街, 尤其是几条老马路。原因很简单——不认路。倘要问人，还找不到被问者。问路最好问家住附近的老人，如带孩子的老伯、拎菜篮的阿婆，可现在大马路上难见老人。若问过路的年轻人，他们说一口大兴普通话，原籍多不是本埠，搞不清上海的东南西北，问了等于白搭。经验告诉我，最好找马路清洁工，他们指路准确，虽然也不是本地人。上海人逛街叫做“荡马路”，在马路上荡过来荡过去，大、小马路早就荡得熟透，哪还须问人？可如今我这个土生土长的老上海，走在街上，竟也常常不认路了。

　　年初，盛君请老同学在淮海路、陕西南路口某港式餐厅喝中午茶，约会点是让谷君在电话里传的。我听清了地址，就没细问门牌号。婆家就在陕西南路，受邀的又是我们夫妇，还怕找不到？可那天就是出了洋相，因为不认路。公婆去世已多年，老屋我们好久不去，也久违了淮海路。下了 “167” 公交车徐汇区中心医院站，医院招牌依旧，原先漂亮的小庭院却不见了，一幢大楼突兀马路边沿；两边店铺挨店铺，熙熙攘攘，喧闹得很。原来对面的万鑫食品店、美心酒家，还有卢湾体育馆都不见了。摩天大楼耸起了好几座，没有了往日淮海路繁而不华的街景。花哨的广告牌多用洋文，我也不认得。茶餐厅在哪呢？只好问路。谷君传话不清，报错了商厦楼名，问制服笔挺的门卫，他摇头不知。约定时间已过，我急了。先生在一旁还怪我糊涂，这不火上浇油？我气得朝他翻白眼。摸出手机正要打电话，忽见一位扫地的阿姨，忙去求教。她指指身后说：就在楼上。席上当然少不了遭众人一顿讥嘲。

　　老“革命”遇到新问题。不认路，怕将来连门都出不了。上海市区地图家里有一叠，每年都买新版的。外滩是上海的地标，游人到黄浦江边，倚栏朝浦东看，陆家嘴风景堪与世界顶级城市媲美：现代化建筑美轮美奂，摩天大楼鳞次栉比。从前我们看外滩美景，花三分洋钿买块筹牌，乘上摆渡船到浦东公园看浦西，那才是最佳观赏点：观外白渡桥，赏中山东一路的万国建筑……上世纪初的老上海，欧式建筑风格迥异，美不胜收。如今游外滩，陆家嘴现代化的建筑独领风骚。最好是泛舟黄浦江，在船上左右观景。李白诗云：“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不妨仿用一下：相看两不厌，唯有新外滩。

　　开发与建设固然重要，保护经典老建筑更不容忽视。在欧洲，大小都城的老建筑保护得很好。罗马但丁故居那碎石铺成的小巷、拱形的门洞，萨尔斯堡莫扎特故居那逼窄的楼梯、昏黄的街灯。游人徜徉其中，仿佛故人会开门出来，与你不期而遇。巴黎无疑是世界最漂亮的城市之一，她的老城区沉稳、安静，没有喧嚣与浮躁；在新城区拉什方德，另外建立起一座漂亮的新巴黎来。淮海路、陕西南路的街景本是品味优雅，人行道宽宽的，高大茂密的梧桐夹街而长，错成拱形的几里长廊。当年，无论春夏秋冬，我都喜欢去那里走走。如今徒增大片“水泥森林”，顶级的名店“雄踞”其间，东西贵得让工薪阶层不敢走进。失去往日街景的平和与优雅，好不叫人索然落寞。

　　小聚散后，南向步行去旧居。老屋对面的卢湾图书馆馆址还在，只是门面小了些。窗外原有座带花园的小洋房，黑铁大门前树荫浓郁。我先生说，他年轻时常在窗前就着街景写生。昔日的涂鸦画作如今还在，却旧景难觅，取而代之的又是一幢高楼。唯路边老树还在，但它已面目全非：旁逸斜出的枝条被锯光，剩下树身光秃秃杵在原地；上缠四五只聚光大灯，树变成了灯柱。好在它还能派点“用场”，不然也难免连根拔除的厄运。可怜门前镜湖水，春风已改旧时波。 

　　把上海建成世界一流的城市，我举双手拥护。建筑是一个城市经济、文化实力的外在体现，保存与创新同样重要。设计这张名片，得深思熟虑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