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迅是工科学生,读钱穆的书很受感动,暑假跑到外双溪素书楼拜访钱先生。天热,公车搭到东吴大学还要走一大段路才到素书楼。他满身大汗,钱先生要佣人倒黑松沙士给他喝,等了好久才端上来。他喝了一口,心中又是一番感动:“因为我马上明白了两件事,一是他从冰箱倒出后,稍微退了冰才端了出来,虽然气已不那么足,但对一个满身大汗的年轻人来说,是别有用心的;二是他在黑松沙士中加了一点盐。”那该是七八十年代的往事了。
在台湾求学时代我也常喝黑松沙士。大暑天在校园福利社吃冰镇西瓜是翠绿青春里的一点红。偶然伤风感冒,宿舍工友老刘一定催我喝黑松沙士祛暑祛寒。沙士土土的玻璃瓶子上附英文sarsaparilla,听说是葜干根,旧时用以制药,制成饮料即葜汽水,音译沙士。其实,沙士的原料是Sassafras,亚洲与北美木察树的干根皮,老刘说他山东老家有一种树的叶子晒干了也飘着沙士的气味,我们说那是他错体的记忆,建筑系的同学却说那是辞书上说的木味饮料。反正老刘思乡,感觉就像王思迅喝了钱先生家的沙士那样,回忆“默默地传递着关心和温情”。
那样一个夏日的午后,素书楼里传递的还有失落的一丝文化。比王思迅拜访钱穆再早十多年的六十年代,我也常常到香港半山上的宜楼拜访广东诗人张纫诗女士,寻找失落的一丝文化。春节假期里的一天下午,我在张先生的书房里看她画牡丹,一位老收藏家蹑手蹑脚摸进来,请张先生替他家藏的一枚古端砚写铭文。张先生要我吩咐佣人沏一壶清末年间的普洱茶,“新正吉日,难得紫端给寒斋带来紫气了!”她说。
老派人年年腊月满心是吉庆的期待,一入正月,家中事事尤其弥漫着一股神秘的瑞兆:长寿的古砚和陈年的老茶,隐约都是张先生案头那幅富贵牡丹引来的荣华气象,连她那天写的十来字砚铭也写得又祥宁又坚贞,可惜我记不起来了。那年秋天,先严来港游玩,宜楼设宴接风,席间几位老人谈兴甚浓,唱和也多,宴罢南宫搏先生到书房背写易君左的诗,张先生翻出一张洒金红宣要先严写个大“福”字,说是装裱了留待过年张挂。这样古典的心思如今都不见了。
朋友中,小我半辈的扬之水研究古器物有年,专书一本接一本脱稿,礼数周到,字又写得极佳,连北京的寓所都长着一棵古老的合欢树,朝夕相伴,平添雅趣,真是有缘!元旦一过,春节在望,她总记得寄一张纸片工楷贺岁,年年引用不同古书里的吉祥语句,渊博而讨喜。今年,她寄来的细花袖珍卡片云:“汉镜铭曰:日有熹,宜酒食,长富贵,乐无事。水生贺岁奉董桥道兄。甲申嘉平”。
汉镜稀世,我在大英博物馆见过两件,有一回在伦敦一家古玩店又见到一件古镜,同去的胡金铨一看说是唐代的,品相不够好。倒是江兆申先生一九八四年甲子新春抄录给我的近作长卷中有一首《题旧藏新嫁娘怀镜》撩人遐想:“三日何能知食性,一生未必解人情;若能宛曲都如意,我与郎君赌百城!”诗写到此等境界,确比加了一点盐的黑松沙士更动人,传递的不止关心,不止温情,还有似水的体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