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这天,我和朋友在城市东边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瞎走,宽阔舒朗的马路周围是鳞次栉比的写字楼,以及硕大眩目的广告牌。我们随着人流,赶热闹一般莫名其妙地涌进了一个挺大的公园。
我们在进入公园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就后悔不迭起来。
这是怎样的一个人造花园啊!密集而鼎沸的人流在我们身前身后穿梭如风,劣质嘈杂的音响轰鸣着某一支欢快的乐曲,震耳欲聋地在公园的上空弥漫沸腾。炎炎烈日下,干燥而嘶哑的春风掀起一阵阵飞扬的尘土,即使是公园中间一个水坑似的“湖泊”中,也像煮了一锅饺子一般,堆满了塑料鸭子电动船。一会儿一个售卖雪糕冷饮的临时伞篷,一会儿一个闪烁着霓虹彩灯的假山瀑布,一会儿一个兜售花花绿绿的气球和粗糙石膏捏制的大卫雕像、巴黎凯旋门广场的货摊……还有套圈获奖游戏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着(奖品为俗气难看的洋娃娃或小动物);众多简陋的戏台上,或者是锣鼓喧天浓彩重墨的古戏,或者是重金属声嘶力竭的愤怒摇滚;最为奇观的是一个人工钓鱼场,那个大水盆似的水坑里被抛撒了一些红金鱼,人们交了费,探着头兴味盎然地在水盆里享受垂钓的乐趣……人声鼎沸的平面旷场上,极目瞭望,一片呜泱呜泱人间的后脑勺!难以寻觅一丝绿阴的遮蔽,难以落足一块清寂无人的草坪!
我们意念中的那些属于自然的曲径通幽的石子小路、柳暗花明呢?那些幽深湖水中的微涟轻漪、水波荡漾呢?那些被刻满了岁月侵蚀痕迹的亭台楼阁和倚坡蜿蜒的长廊呢?那些属于自然的青苔草坪、斜坡土丘、苍柏垂柳以及缭绕的泥土花香呢?
记得一位西方的地理人文学家曾经说过,在中国,人们习惯说“建造”一个花园;而在欧洲,人们则习惯说“种植”一个花园。这个呈现在词藻上的差别,却是体现着一种观念的分歧。我们中国人更易于追寻花园的人造属性以及速效性,追寻那种梦幻一般的亦真亦假,一种沉湎于戏中的片刻的虚幻;而欧洲人则贬低一切人工的技巧,把一切自然的属性和天籁之声视为高级的文明。
在我所居住的城市,是颇有几处把大自然的属性与人工高超技艺完美结合的花园的,譬如:颐和园。就在一个月前,我刚刚和几个朋友游历了颐和园。那是一个欲晴欲雨的很适宜户外活动的天气,在我大约已有十年之久没有来过这里的重游与期待中,这一次的“邂逅”,与其说是春游,莫如说是专程赶来完成一次对儿时欢乐的重温与追忆。
那天,我一直在想,我们的童趣是怎样丢失的?那些天然的、自然的人和物的属性是怎样一点点离开我们的?我感到恍惚而怅然。正像我记不得童年是怎样一点点离开我们的一样。我并不以为,一个成年人的智慧必须以抛弃我们清澈的童心为代价。大道无术是什么?那就是我们本性的清澈与明晰。
作为我个人的倾向爱好,我更喜欢那种多一些大自然的本色、哪怕是多一些粗糙的大自然的纹理。我们现在的城市,已然是一座人工雕琢的产物,钢筋水泥的不自然性和俯拾皆是的人文景观,显得过于细腻、精致,甚至由于过度的装饰性而不太真实。倘若在我们城市拥挤的夹缝里,更多地镶嵌一些“种植”出来的绿色花园,哪怕那些饱满的绿,要经历一些岁月的沉淀,哪怕我们只能看到它的嫩芽和雏形,我想,那将是对现代人以及城市焦虑的缓解与调剂。
而我前边提到的那样一种嘈杂喧闹的“人造花园”,虽然可称是儿童的乐园(可建造迪尼斯乐园似的儿童天堂替代),但毕竟流于肤浅和幼稚。一个成年人,置身其中,仿佛置身幼儿园挤坐在小桌椅中那样迷离而倒错。
回家的一路上,我注意到一些孤零零的树木,被人工架起的供人们娱乐的帐篷拉扯着,痛苦地扭弯了身躯;不多的一点零落的草坪,被人们漠视地肆意践踏穿行,或者被人们随意地铺上报纸塑料布,然后坐在上边大快朵颐……我们对草木们知道些什么呢?我们可曾听到树的叫喊、草的哀号?我们可曾意识到我们正在对它们行凶?它们那因被扭曲挤压而发出的疼痛无助的哀号,与忙碌的我们到底有何相干?
倘若我们还没有完全地被冷漠愚昧遮蔽的话,我们一定可以听到,那惨痛之声与我们息息相关。
我们的人间花园,只消少一点气喘吁吁、急功近利,只消能够倾听到那些朴素的嫩绿与浓郁们发出的忧戚之声。
记得有一次,我在一本书中看到一个片断:一个男人从一条正在挨打的狗身旁走过,他站住,说,请住手,别打了,我从它的哀叫中听到的是一颗朋友的心……
就为这一句话,我便断章取义地无端地喜欢上了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