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渔杀家”又名“庆顶珠”,是传统京剧剧目中的上品,就连戏改干部也挑不出任何毛病,难怪建国之初北京名演员如谭富英等都以此剧为主要演出剧目,还曾改名为“渔夫恨”,强调其现实意义。因此我也叨光听过不少次,却是百听不厌。名家的演出也领略了许多。可惜这只是一出中篇剧作,作为大轴,分量少嫌不足,同时此剧又是生旦并重的,虽然名角都演出过,都各有精彩的亮点,但没有成为谁的代表作,是可惜的。
这是一出诗剧,由三大段落组成。先是抒情,中间插入一场闹剧,而以武场结束,归根结底,它依旧是一出诗剧。写渔家生活,写战友情谊,写渔霸的剥削,写父女情深,写江天景色,就连“杀家”前后也不忘点染未经历练幼女的娇痴,对老父的依恋,和萧恩的满腔悲愤,难以割舍的父女深情……剧作家的笔无时无地不紧贴着人物,随时点染。因此,它到底还是出诗剧。
照我旧时听戏的经验,散场后走出剧院,留下来的诗意感受,是淡淡的,只留下轻微的痕迹,似有如无,远不如教师爷表演的强烈。这有关戏剧欣赏的进境,不可强求,但也不能不有关演员表演的深度。王长林如果活到今天,总该有一百多岁了,当然应该是一位货真价实的“表演艺术家”。他吸取了前辈的经验,加以丰富提高,借鉴了《水浒传》中的牛二与柴大官人庄园中教师的形象,形成了教师爷的表演程式,至今为他的徒子徒孙所继承,有所加减,即使是“乏角”,也能获得应有的效果。这就是常说的“戏保人”。遗憾的是萧恩,虽然先曾有“老了,打不动了!”明智的声明,但终于忍受不住对方无止的进逼,凌辱,终于破戒出手了,可惜呀可惜,使自己成为教师爷的配角,对方尽情表演的旁观者。
教师爷显本领花样繁多,什么扁担式、拦门式,不可胜数,记得较真切的是练“气功”。站在台中,做运气式,良久,袒露的肚皮渐渐鼓成圆形,屏气凝神以待,萧恩走过来用手指在滚圆的肚皮上轻轻地一点,教师爷应声瘫作一团了。接着是台下哄然的笑声,叫好声,掌声,都是送给教师爷的。萧恩即使请余叔岩出场,也没有法子,只能看身段、步法、干净、“边式”的举手投足,不过寥寥几个动作,自然也没有彩声,这一场全给王长林包了。
鲁迅先生晚年,花了许多笔墨与海上“文人”战,虽所向披靡,但也令读者有时光可惜之叹,又先生曾拟编《五讲三嘘集》,后终未成。但使人感到,先生对对手是分别对待的,有的只值一“嘘”,至于“粪帚文人”之流,怕连“嘘”也不值得。围棋赛手要分段,拳击手要以体重分等级,连斗蛐、也得先用特制的小秤约过虫儿的重量,才能下场。都是有道理的。这还都是以客观条件为判断准则的。此外,也许更重要,是道德标准。虽然没有明确的准则,但更为分明,在观众眼中是历历如见,用不着花费许多“闲言语”。
鲁迅先生往矣。他的“有教无类”的批判精神,也绝响已久,追步也万万不能。只能努力领会他笔下的审慎,有理、有利、有节的考虑,庶几可勉类似。萧恩的失算,他就因匆促中将自己置于教师爷对等地位而贸然交手。“虽胜不武”,成为一场闹剧,自己也陷于尴尬境地。萧恩的教训值得记取,要紧,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