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一本英译《管锥编》 董 桥 |
那年春天,英国故交托比的夫人伊迪丝来电话要我给她找两本大陆出的新书,还说起美国汉学家Ronald Egan翻译的钱锺书《管锥编》:“Fantastic!”她说。我没听过这个汉学家的名字,很想看看这个译本,翌日到书店绕个圈见不到,杂事一多也就忘了找Amazon邮购了。前几天读白先勇给康芸薇新书《我带你游山玩水》写的序文,一开笔刚巧写Ron Egan,说中文名字叫艾朗诺,是他60年代末在加州大学圣芭芭拉校区的学生。 白先勇说1968年夏天他回台北,把艾朗诺也带去进修中文,找了台大中文系三位助教每星期轮流替他上课。教现代小说的汪其楣选了康芸薇的《冷冷的月》和《两记耳光》做教材,艾朗诺读了激赏,白先勇托汪其楣约康芸薇到蓝天咖啡厅跟这位洋知音见面,大家都很高兴:“后来艾朗诺果然学有所成,在美国汉学界享誉颇高,他最近把钱锺书的《管锥编》也译成了英文,那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康芸薇的小说我没读过,蓝天咖啡厅早岁寒假暑假常去:青涩年月里重彩的苍茫! 那天我跟刘绍铭说起艾朗诺,他说他前年还做过艾氏的external assessor,英译《管锥编》他也读过,不是全译,所译的部分确实“了不起”。伊迪丝果然懂行。她小时候跟着父亲母亲住过台湾、香港、新加坡,中文会说会读会写,十八九岁才回英国进剑桥,毕了业浪游印度、非洲和埃及;那是英国老派中产阶级的襟怀,Bloomsbury的旧梦,连挑丈夫都挑了一个跟Lytton Strachy一样瘦削的托比。 1975年和之后的那几年,伊迪丝和托比常跟我们在伦敦Shepherd's Bush一带泡咖啡馆,大家都说她那张脸四分像Ingrid Bergman,这几年添了几晕暮色竟也不减天生的冷媚。那时候她最喜欢跟我谈沈从文,说是剑桥三年课余埋头读遍沈先生的旧书,迷得要命。她还常常念叨台北那位天天教她中文的老先生,说老先生祖上跟曾国藩有些渊源,连书斋都沿用了曾国藩的斋名“求阙斋”:“乾隆甚么十全老人,错啦,”伊迪丝皱起眉头学她老师的语气摇头晃脑说,“人生难得是求阙,阙同缺,缺得好哇!”托比笑得最大声,邻座客人都跟着笑。 我书斋里至今还缺一本艾朗诺英译的《管锥编》,伊迪丝的老师那番议论倒让我释怀了:想读和该读的书太多,缺了反而是境界!曾国藩高高一个大统帅都选用“求阙斋”这样一个传统儒家谦以自牧的斋名,人生太圆满也许真的不太妙。写《蓄墨小言》的周绍良说曾国藩之求阙,“完全是要求减少各方面对他的矛盾与攻击的目标的意思”,那也是智者之虑。 钱锺书谦谦“管锥”的书名,艾朗诺译为《Limited Views》,如此有限的见地,西洋人备觉新颖。伊迪丝那次在电话里称赞艾氏译文演绎中国人特有的思路简直顺水行舟,毫不吃力:“我忽然重新认清了当年台北老先生教我的不少旧东西!”她说。有一回她读了我那本《从前》,来信说书里少了一篇写她的从前。我想过写她浪游天涯的故事,零零碎碎听她说过一些,凑不起支架;她和托比在一起不破不缺,像一轮满月,写出来没有半点丘壑,不好看。“巴不得我是半个Virginia Woolf了!”伊迪丝回信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