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充仁老先生 俞晓夫 |
光阴荏苒,不知不觉一百年也就这样匆匆过去,竟已到了张充仁先生100周年的诞辰。想到了张先生传奇般的一生,可谓长河落日、夕阳无限,令人唏嘘。1978年,我进油雕院,此时张先生已年过七旬,早已不上班了,只是有时手上要做雕塑,会到院里来上一阵子。这样,我和张先生就算共过事,做过一段同事了。现在想来是挤上了末班车,实属不易和万幸。记得那是在上世纪80年代前后,当时的中国虽然已不是寒凝大地,但要说到真正解冻还早哩,所以,作为一代大家的张充仁先生基本上处在不作为的状态。他也好,我们也好,尽管常常见面,但就是从不谈学术,当初我也只记得和他老人家常常在单位的食堂里吃雪菜肉丝面。现在想来,真好比是磁带空放,白白浪费了许多请教的机会,损失惨重啊。说到张先生,一般总是说他雕塑创作及艺术教育硕果累累,业绩斐然,盛名中外,云云。不错,这是主旋律,但如果我们再通过一些细碎的侧面去看张先生,也许会更立体一些。 “文革”中张先生被关在单位的牛棚里,五六十岁的人,面对艰难和困顿,自己已无法选择,只好凭窗眺望外面的一小块天空,时间一长,发现墙外的花棚上结了不少无花果,老先生记在心里了,于是趁放风的间隙,寻觅到一根竹竿,悄悄地用脚踢进花棚边的阴沟里,预埋好。第二天放风,趁看守人不注意,拿起竹竿看准目标迅速来几下子,然后再将竹竿放回阴沟,等第三天放风,就是收获时分了。只见老先生假装漫不经心,将落地的无花果一个个塞进裤子袋里,回到牛棚里悄悄地拿出来,在黑暗中慢慢享用,方便的时候,还扔几个给被关在隔壁的老伙计一根筋吴大羽先生。苦涩,但苦涩中不无幽默。张先生这种精明的自保,尽管十分的戏剧化,但说明他有从容面对现实的能力,且很有算度,能屈能伸。没有半点迂腐。一般说来,权威人士总是谦谦君子,张先生也不例外。但如果碰到特殊情况,那还是有底线的,逼急了,傲骨就会显现出来。在身陷囹圄的时候,他和吴大羽先生经常故意用法语交谈,用这样的方式,羞辱迫害他们的人,表达自己的抗争和蔑视,睿智就是他们抗争愚昧的武器。张先生留学归来,同时带回了普罗米修斯,加上原本笃信天主教,平时在生活起居上是很欧化的,然而他几乎每年都要腌一缸中国的雪里蕻咸菜,在他很考究的西式住宅的庭院里,晒满了干菜,让老先生仿佛置身在少年时代那白墙黑瓦的乡间,足足地过了一把瘾。他把腌好的咸菜仅留下很少的一点自用,绝大多数都由他分送给左邻右舍和亲朋好友。我以为张先生是很想享受这样一个很民俗的过程,并希望大家都来和他一起分享。再说,一个绅士做做下里巴人,反而高级,自然,那一趟趟分送咸菜就成了一种文化传播,或叫视觉传达了。 作为大艺术家的张先生,不属于激情四溢的那种类型,而是属于涓涓细流,平衡感特别好的那种,所以他的生命,连同他的艺术生命就走得特别长,反正能力和想法都积蓄在那里,只要稍稍碰上一点运气便会熠熠生辉,谁都没有想到,在他老人家耄耋之年,竟然会是他人生中最为辉煌的一章。大家知道,比利时人埃尔热是红遍欧洲的大漫画家,拥有无数粉丝,其中也包括我,我至今还时不时会拿出“丁丁历险记”的漫画读本来看上一段,让自己会心地哈哈大笑一下。没有想到的是,其中“蓝莲花”一集中的那个小张竟然就是张先生本人,令我喜出望外。所以,当五十年后,埃尔热请当年的合作者张先生故地重游到欧洲,张先生自然就成了人气极盛的“万人迷”了。今天的欧洲已是现代艺术的天下,你要在巴黎找一个像张充仁先生那样传统功力好生了得的艺术家已非常困难,所以张先生的雕塑订件非常热门,世界级的大政治家、精通艺术的法兰西共和国总统密特朗,非常钦佩张先生的艺术才能,在百忙中特地安排出时间来,以模特儿的身份,毕恭毕敬请张先生为之塑像。一时间整个法兰西沸腾了。作为一个中国雕塑家,张先生似乎走到了他自己声望的顶端。 1998年10月8日,一颗平凡而伟大的心停止了跳动,91岁的张充仁先生在他法国巴黎的寓所里在睡梦中安然辞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