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英国名家文选》重印题语 陆谷孙 文 朱绩崧 节译 |
吾师徐先生,讳承谟,字燕谋(1906-1986),尝授余五年级英文精读课程。1962至1965年间,余为复旦外文系研究生,拜先生座下。由是缘结师徒,自50年代后期至70年代中期,凡历“反右运动”、“大跃进”及“文化大革命”。先生本血性儿男——其憨笑胡卢,频闻庠内,更兼词工豪放,复具老饕之号,嗜长江刀鱼一属嘉味。时儒林惮惧文祸,先生无语无寐,终日离群向隅,黯然太息:“不可为,不可为。”江姚王张一系壬人,乱政既久,猝然倾覆。先生遂少开朗如向日,唯惜佳景不永,盖心伤过甚,难自瘳焉。而抑郁深蓄,竟以1986年3月26日侵晓,自沉家院井内。先生结庐武定路,寓一沪式旧楼底层,夫妇及未字小妹三人蜗居之,复贮芸籍万卷。是夜,余悉噩耗,涕泣难禁,懊咿“文革”初,受苛令,违意丽俗,以大字报诟师清誉。仿佛更能设身处地,倍感殁于狭促井道之危困。泪雨至此霈矣。 先生,高士也。难从所愿,迫而随流,始得全身。而中心所葆,耿耿傲骨,虽一时权变屈从,必不丧其节烈。先生雅好风骚,每出杰构,偶亦逢场赋唱,多数则哀凋亡,叹穷衰,以茕茕孤贞之心,翘待知音之作也。 夫世人欲略知莎翁其人,固必舍其杂剧,读商籁诗汇。倘余循斯理,劝诸君:欲知先生,当读其诗,则先生之性淡泊谦退,泉下或以与西海文宗骈举,反谓非礼也。然言先生大成,尽在乎诗,窃不以为过也。区区所知,以其时吾国英文教授之众,享诗人声誉者,唯先生一人而已矣。其朋辈诗友,名彰者若钱默存先生、苏步青校长,皆有所作,褒赞先生文德郁郁皇皇。先生为大学英文教席,沈醉国故烟海,造诣精宏,而方今后学,崇洋迷外,徒攻夷狄之言语,不事汉家之辞章,不亦怪乎哉!余奉读先生遗篇,如窥堂奥,内藏丹心一片,破碎寒彻。彼时代之经纬脉络,兼得鉴焉。 今有余同窗翟君象俊,倡言纪念徐公燕谋、葛公讳传椝教授百年冥诞。二夫子风范教泽,于业内课外,熏沐我辈良久矣。徐先生尝于立国前,率同道二公,纂成英文选集一部,冠以钱默存先生弁言。承复旦大学出版社襄助,是书能重光坊肆,而夫子之灵差可绥慰。先生于英语散文,用力精深,别传神会,法眼著乎超尘绝美之处(艳而不空,丽而不绚,静而不冷,坚而不傲,平而不庸,亲而不密,丰而不肥者是也),喜读查尔斯·兰穆(Charles Lamb)一派从容散淡文字。其品味或为后现代主义者目为清疏高阔,选文足资为凭。余顷于港府晤友,畅谈马可诗?毕尔邦(Max Beerbohm),席间某英国教授即讪吾等“史前品味”。渠称当世本国大学生有愿知毕公文名者,稀若凤麟。余聆此言,即恐先生泉下难安也。 余忝列徐师门下,欲泛浮江湖而不没,势必趋逐新潮。夫时气重功利,多以英文为混世手段,民人则亟欲殷富。愧承先生衣钵,亦以课英语散文为业。为俾生徒听讲不怠,以期多有获益,故割爱先生《文选》诸名篇,增替本世纪实用文章。曩昔老名士,澹然独坐摇椅,闲阅华章,今已魂归道山。后起者辛苦恣睢,追名逐财,甘任牛马,为贾人驱策,所图无非衣食充裕耳。所谓文学乃乐园,惜成下时之说。而少年学子多奔赴荒原者,彼地洵非神趣妙谛之胜处,亦坚心坚信,无怨无悔而往之。余于讲课新增选目,偶亦爱恨兼集,乃至私怀愆尤忤逆之愧,非为不能入正统之高格,全因题旨关涉时事,病于浅陋,以之授徒,足可成就粗识双语之商界班头,而难化育渊通雅颂之士林帅首也。一言蔽之,究其本源,盖目下教育之业,重乎教而轻乎育,放眼名利之飙四起,理想主义望洋臣伏,堂·吉诃德之气概更惨遭鄙弃! 君不见,有其师必有其徒。因缘数定,凡夫即或厌之怨之,究竟难逃焉。先生与余,共此宿命,识见犹同,皆空自悬望灵丹,藉以救度众生苦厄,是故心印长契。今先生冥寿百矣,而音容栩栩尚在余眼前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