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一种感动 陈忠实 |
大约两年前,我认识王红武时,他正在用小楷抄写《白鹿原》。他说他自幼喜爱书法,潜心埋头,修炼不辍,又偏爱《白》书,读过几遍,遂生出抄写的念头。既为加深阅读感受,又是对自己书法功夫的一次阶段性检阅和归结。我看他说话凝重,不是随兴起意,况且业已在抄写工程的行程途中。我初闻时确实吓了一跳,半天竟不知该说什么,却确凿很感动。我以自身最直接的切实体验作类比参照,很自然想到我用钢笔这种极灵便的书写工具,草稿和正式书稿恰恰写了四年,尽管时时注意字迹工整清晰,然写到兴起激动时,仍免不了笔下潦草走形。想到红武用一支毛笔,一点一横一竖一撇一捺都要一丝不苟,力求笔力精到,不仅容不得潦草轻率,连墨汁的饱满也要求通体匀称,不许有肥脖瘦腿。那支小楷毛笔写不了三五个字,就得蘸一回墨汁,搞顺笔尖,如我这样的书法外行,也能推算到需得花多大功夫,耗费多少时日,储备多大的毅力和耐心,倾注怎样的痴情和专注,且不论书法艺术造诣的深浅。 到今年入夏,这个不可谓不浩大的工程终于完成,红武把已经装裱了的部分抱给我看。我打开一册册装裱精致的书法集子,真有望而晕眩的感觉。五十万字的《白》书,他以小楷抄写下来,没有一笔一划修改的痕迹,也不见补添遗漏的一字半句。我纳闷,不得其解,人怎么会精密到滴水不漏的程度,最虔诚的和尚也难免诵经时打盹。他解释说,写错字和遗漏字词是难以避免之事,一旦笔下发生又及时发现,便把整张毁弃,重写,即使一张接近写满,也不犹豫,绝不将就。这样推算下来,他实际上抄写的字数,远不止这部书的字数了。我更为这个年轻人的敬业和专注艺术的精神深深感动,钦佩之情也就自然产生了。我一页一页翻开那些我曾用钢笔写过他又用毛笔抄写的汉字,曾经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文字,顿然变得陌生了,也新鲜了,更有一种庄重的气象,我细细嚼磨那些堪称书法艺术上品的小楷字,笔划里的一拐一折一弯都着力精到,不见一丝松懈或马虎,着笔和收笔交待清楚,气韵通畅,整篇气象匀致而又浑然,我自知是书法外行拙手,仅大略辨几分成色掂几成轻重。看得出红武小楷书法清秀里见得凝重,端庄里又透出灵气,确也耐得品尝。 如何出脱成这番艺术气质,达到这样高度的艺术境界,皆出于天性和苦练。红武自少年就练童子功,二十余年不舍不断,楷书、隶书、小楷师从王羲之《黄庭经》等名帖,逐渐有了自家对书法艺术的独特感受和领悟,自然得益于天性里的敏锐,这种自成一体的书法艺术必然创造出来,不仅没有描摹大家的死笔死字,而是取众家之长形成自己的创作,也就是王红武书法个性了。任何艺术都是以独特独立的个性存活的,王红武无疑已获得了存活的可资骄傲的艺术个性。 我的长篇小说《白鹿原》,得王红武一支灵秀之笔的非凡功力,以小楷书法的罕见形式得到亮现,真是令我不仅感动,而且倍觉荣幸之至。 为王红武小楷书《白鹿原》作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