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英伦闲读杂忆 董桥 |
我也做过几年藏书家。那是徘徊在青年和中年的交界线上的年代,萧萧森森着魔似的博读乱七八糟的中外经史子集,自我感觉非常学究也非常学术,伦敦东南部的蜗居满满堆起一山一山的书香,往来自也没有半个白丁了。接着是自己写了一本又一本的书,深知写作过程充满庸人那些滑稽的自扰,忍不住为 Anthony Blond和P.G.Wodehouse的坦白莞尔。他们一个说为了出这本书要砍掉一些树去造纸简直是对自然生态的冒犯(“that trees should have been cut down to provide paper for this book was an ecological affront” );一个在一本书的献辞里说没有他女儿无穷无尽的支持和鼓励,他的书只要花一半时间早就写完了(“To my daughter Leonora without whose never-failing sympathy and encouragement this book would have been finished in half the time”)。 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替我出的那本《旧时月色》第一版卖得快,第二和第三次印刷接着应市,责任编辑张昌华高兴,我高兴,胡洪侠也高兴。这本书其实是洪侠一手选材设计的,连书名都是他挑了让我点头的,没想到沈昌文说北京扬之水埋怨我捷足抢了她新书的书名,我和洪侠都叫冤,我们事先不晓得她也看中这四个字。大陆上几位文评家都说书里新旧文章做了别致的归类产生别致的效果,几次要我正式接受访问说说这本书。 我不习惯跟媒体议论我的书,何况这本书叫好叫座功在洪侠不在我。丘吉尔担心世人真的相信新书一出读者反而应该看旧书的隽语,说他既是作者,当然不希望人人死死照着这个说法做: “There is a good saying to the effect that when a new book appears one should read an old one. As an author I would not recommend too strict an adherence to this saying”。 《旧时月色》是新书选进不少旧作,新瓶加些旧酒,省却读者见了新书转去看旧书,难怪好卖。 有一位年前在香港见过一面的内地报人深夜来电话聊天,他说我新近的文字多了许多故国情怀少了一些英伦旧梦,莫非我的文化品位终于似曾相识燕归来了。我说岁数大了人怕冷,伦敦冬天冷得实在要命,连美国明星Shelley Winters都说冷得她差点结婚:“I did a picture in England one winter and it was so cold I almost got married”。报人说他前年去了一趟伦敦,天真冷,东西也贵,恐怕远远比不上我在的七十年代好玩了。 七十年代《纽约时报》说英国那个鬼地方不是人住的,英国人彼此交往于是尽量讲道理,为的是让那个鬼地方稍微让人住得下去。我不记得《纽约时报》引述的是谁的话。电话那一头的报人静了一下说,英国人其实还是不太好相处的:“那股冷傲让人受不了!”他说。冷傲潜在的动力也许正是Evelyn Waugh的那句话: 别的国家不妨用“force”,唯独英国要用“Might”!那是蛮横的武力跟带点天威的威势的区别,英国人于是爱摆架势,话里暗含派头,连老演员 Michael York住美国住了三十年都改不掉那股Englishness。他在牛津念文学,书读得也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