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养心 爱润魂 叶良骏 |
台风过境,上海严阵以待。车如颠簸的船,晃得人心里慌慌的。透过如注的雨帘,忽见一辆自行车停在街心。四周涌动的水,推来扭去,车孤零零站着。骑车人,去了哪里? 脑海里浮现一件遥远的往事。50多年前,一个昏暗的秋夜,大雨瓢泼而下,路上积水齐腰。行人在水中似浮似沉,一个男子骑着破车艰难前行。上涨的水如藤蔓,扯他的脚,撕他的衣。男子拼力踩,头上青筋暴起,浑身汗如雨下,人和车挣扎在气势汹汹的浪中东倒西歪。忽然,一声痛叫,男子摔在水中。许多人围过来,又迅急跳开:有电线…… 这是陈阿姨家的惨事,她的男人在风雨如晦的下班途中,因触电而瞬间西行。那年,陈阿姨不到30岁。 解放后,陈阿姨在幼儿园烧饭,成了我母亲的同事。好多年里,每逢过年过节,妈总要准备一些钱和食品送给陈阿姨。有几年,我们家也很困难,孩子们眼巴巴地看着吃食咽口水。妈说,陈阿姨独自拉扯两个孩子,从不肯求人,真不容易。我们总比她好些。我们每次去幼儿园玩,陈阿姨会拿自己做的陈皮给我们吃。我们喜欢抢着帮她做事,有一次,大弟自告奋勇搬大火炉扭了腰,陈阿姨心疼得直叹气。有时我们疯得太厉害,她会用括勒松脆的宁波话吼:“勿好轻骨头啊!”胖胖的陈阿姨活得很艰难,却总是笑呵呵的,她像我们的亲阿姨。 人妖颠倒的日子,妈被扣上地主婆的帽子,站在高台批斗,最后被关进黑屋子。我想不通,冲到园里要去争个明白:何时,何地,何人曾评妈是地主婆?陈阿姨把我拦在门外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她坚决不许我进去,又说,“人不和鬼斗,天总会亮的。”又塞了一个纸包给我,里面有两元钱。 造反队逼妈交出地契,还说我们家有枪。妈哪里见过这些东西。交不出“罪证”,他们威胁说要叫工厂里五大三粗的壮汉来触及“灵魂”。妈不知上哪里去找他们要的东西,绝望之中,喝了一瓶杀虫剂。 造反队发现了口吐白沫的妈,却说,自绝于人民,不救!陈阿姨奔去打急救电话,一把推开阻止她的人,大声说:“我不管她是什么人。是人,就要救。”造反队说她与地主婆穿一条裤子,也要批斗。陈阿姨拍着胸脯说:“我三代赤贫,谁敢批?”医院同样不救自杀的“坏人”,陈阿姨跳着脚和医生吵,妈才捡回一条命。 雨过天晴,妈和陈阿姨都退休了。妈随父亲去了宁波,陈阿姨在上海安享晚年。每年春节妈回沪,第一个去看的人总是陈阿姨。一年年地过去,妈越来越忧心忡忡。陈阿姨的不肖子劣迹斑斑,当妈的爱面子,从来不肯说。每次妈去,她总哭着说:“下次,不知还见得到你吗?”妈流着泪说,陈阿姨要吃老苦了。 不幸而言中,一生操劳的陈阿姨后来瘫痪在床,不肖子搜光她的积蓄,却不管她的死活。她不能说话,万般愁苦全化作了眼泪…… 风呼啸着在空中飞旋,雨模糊了我的双眼。穿过阴云,我似乎又看见了陈阿姨。虽然,她离开世界已二十多年,虽然,好人未必总有好报,但她的善行和大爱,至今仍温暖着我们全家。因此,我们放下了心头的纠缠,不再恨,不再怨。在春暖花开的明媚中,有善养心,有爱润魂,人生即使有肃杀的冬季,又何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