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九月，晨昏已有津津凉意，黎明睡起，天色尚黯，光脚立在厨房里，一边煮起第一壶滚茶，一边把隔夜的晚报拣出来，一字一句细读爱玲前辈的《色戒》。爱玲熟年，笔致厉害到不行，笔笔入骨到肉，一个烂熟美人计，给她写到这样。慢慢读完，发一个深长的呆。

　　送了包子去读书，顺脚就拐到死党女友家去讨茶喝。女友一个暑假飞东飞西周游世界，两个月不见，彼此对看微笑不已。伊穿一身董家渡订做来的泰丝衫裤，妖滴滴大有异国情趣。我捧着茶立到她的园子里，开始阴笑，呵呵，哪里还是花园子啊，分明已经是荒原了啦。女友笑，说对啊，花园子、猫狗和老公，都是隔壁人家的好。笑完了，正经一下，上海这座城，这样子一半住本埠一半住外埠的人家，究竟有多少呢？

　　之二，九月，拣一座清凉的山去爬。飞车去天目山，带着一堆小人拾级而上，成排成行巨大的柳杉，不要说小人们看见了要惊叫，连我也是屡屡立停了脚步，横看竖看。不可思议的是，整座山，只有我们这一票人在爬山，感觉简直私家林苑一样。连爬了两天的山，第二天真真绝妙，满山的桂花幽幽透香，笼在云雾里，说不出的扑朔迷离。通常闻取的桂香，都是秋阳底下的暖香，这趟大不同，山间冷香，清远，妖娆，好生难忘。

　　之三，九月，得知旧日的死党女友，在外埠写了轰动市面的新书，写的是她辗转反侧的惊世爱情。告知此讯的友人，在长途电话里叹口气跟我说，darling，找本看看吧，写得真是不坏。我怔忡搁下电话，往事旧人一一浮上心尖，梦里梦外三番四次想念起这位死党女友，她的绝色，她的劫，以及她那些被辜负了的深情。如果她此刻在我面前，我大概会软软劝她一句，darling，今生今世，爱过就算了，放手吧。

　　之四，九月，周末去博物馆看西班牙油画展。博物馆里人山人海，油画跟前叠起重重男女人头，我这种小身量的女人，只好在男女人头之间，见缝插针地寻找缝隙，偷窥两眼名家手笔。就在我以这种拙劣的眼法、非常小人地偷窥名画的时候，右肩边，一声深沉的侬好呀响起，我呆一呆，回过头，天，隔肩站着我18年不见的亲爱老友，我尖叫着拥抱他。本埠人民见惯世面，我好像根本不必为自己不够克制尖叫出声而惭愧，身边熙攘人群，没一个朝我多看一眼。我们躲在一旁，窃窃低语，匆匆交代彼此18年的今生今世。老友嘿嘿笑着，说一眼就看见你了。真的啊，侬好呀，好像我们上个礼拜才一起喝过茶。我的亲爱老友，看我一眼一眼浓浓端详他，自谦说，老了，胖了，头发白了。我跟他说，嗯，现在这样刚刚好，从前太瘦了，瘦精精的，现在像肖恩·康奈利了，也有点海明威的意思了。说完了，忍不住又抱抱他。这位亲爱老友，有一把绝赞嗓音，深沉温暖，滥觞熟男。伊隔天写信来，说，你的开心，比西班牙油画动人多了。呵呵，这个小马屁的意思是说，我把提香、戈雅都压过一小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