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陈丹燕

　　下雨的傍晚，即使是春天，维也纳也会冷到要穿棉衣。我去城中的哈维卡咖啡馆消磨一个晚上，带了电脑和照相机，打算整理照片。点了米朗其咖啡和李子蛋糕，脱了潮乎乎的外套，找好了电源，打开我的小电脑，在我喜欢的角落安顿下来，旧红丝绒沙发椅又暖又干爽，深深地坐下去，就好像靠进一个怀抱里。这是我最喜欢的旧椅子，每次到哈维卡来，进门就直奔角落里靠墙的椅子，要是被别人坐了，满心都不爽，就盼着他赶紧走人，我好一个箭步挪过去。这是我在全维也纳最有归属感的角落。这时候，看到沙发边的墙壁上，老旧的壁纸上，客人层层叠叠的涂鸦里，浮起一行繁体字：幸福就是这样。

　　这么说，在我两次来这里之间的数年里，这张椅子上还坐过一个如此惊喜的中国人。他是来旅行结婚的吧，这么容易就想到幸福这样的大字眼。或者说，他在旅途上遇到了了不起的爱情。而我，一个人。本来好好的，此刻却被他的惊喜衬托出了寂寞。幸福到底就是怎样呢？突然想起梅特林克的《青鸟》。20岁的时候读这个剧本，为了“幸福就是一只不起眼的青鸟”而感动了半天，那时候，生怕自己太贪心。过了这么多年，这才发现，自己心中就是不肯承认，幸福是不起眼的东西。心里还是想要它光芒四射，鼓乐齐鸣，就像圣玛利亚进天堂的一刻那样。实在，人生里应该有些东西是十全十美的，比如幸福。

　　刚出炉的李子蛋糕来了，肚子咕咕叫，我饿了。咖啡煮得又香又烫，正是我喜欢的样子。它们像熨斗熨平白衬衣一样，一路妥帖地从食道里缓缓流下，一直到了胃里，暖烘烘地停在那里，简直像一个小热水袋。饿着肚子，一路在冰凉的雨里走到咖啡馆的身体，此刻完全舒展开来。咖啡因让我的头脑开始兴奋起来，并快活起来了。突然想，也许这个人也是一个人长途旅行，漫长的路上，看着，想着。也是雨夜躲进咖啡馆，一切和我一样。胃里暖烘烘的时候，整个人新生一般，这样突如其来的快活，无人可以分享，所以才写在墙上。也许这个人不是因为太激动，而是因为太寂寞。也许这句话不是以感叹句结束的，最后跟着的是个问号。

　　所谓幸福就是这样？胃里已经暖烘烘的了，还跟自己过不去。我拿出自己的笔，在旁边答了一句：“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