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片落英,研作了胭脂 沈嘉禄 |
最早读淳子的文章,感觉她是一个聪明人,很会写。直到读到她写电影配音演员邱岳峰的一篇文章,写到他的死,我被震撼了。一个女性作者对年长的男明星的崇敬,很容易敷衍成一篇很有点小资情调的文章,但如此强烈的同情渗透在里面,就很不容易了。正是这篇文章,似乎让我读懂了淳子的所有文章。她不仅会写,而且很会写人,写活人与人的复杂关系,并给予深深的体恤和悲悯。 现在她的新书《上海老房子里,点点胭脂红》搁在了我的书桌上,我贪婪地翻阅起来。淳子笔下的上海女人,美丽优雅,聪明至极。有几个大众情人从月份牌或《良友》画报里款款走来,她们脸上每条浅浅的皱纹都刻录着爱与恨的故事,积淀着上海的风骨和韵致。特别是个人命运与时代变迁的跌宕起伏,在太平年景里尤其令人扼腕。她们永远活在泛黄的黑白照片里,成为上海编年史中最鲜活的一个影像。今天在娱乐界喧腾的女孩,恣意挥霍着青春与容貌,但能有几个可与黄宗英、英茵、姚莉、潘迪华比一比烙在上海人记忆中的深度? 在广播电台做主持人,淳子以文学的声音召唤听众。真人不露相的历练,使她一开口就只能语不惊人誓不休。声音凝结为珠玑文字后,她的文章就有了一种电影蒙太奇的效果,时空随意切换,节奏或快或慢,背景或浓或淡,聚焦或远或近,小感觉、小细节层出不穷。人物召之即来,却挥之不去,久久盘桓在读者的印象中。她写潘迪华穿从巴黎买来的丝袜,“她戴起手套,一寸一寸地把丝袜拎起来,提上去,还收着小腹,屏住呼吸,终于穿好服帖了。她吁了一口气道:‘我一双丝袜可以穿一个季节。’”这就是上海女人的生活智慧和习惯。她写郑苹如临刑前,对刽子手说:“帮帮忙,打得准一点,别把我弄得一塌糊涂。”这是郑苹如留在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是用上海话说的。去看看李安导演的《色·戒》吧,郑苹如是不是这样英气勃发的美女特工? 同样可能受广播的限制,必须在规定的时间里将节目做完,淳子也养成了惜墨如金的习惯。在这本书里,更是出现大写意的笔法,略显潦草,但墨韵酣畅,在文字的跳跃和故事的推进中,留下大量可供想象的空白。她善于通过一个镜头将人物形象推出,用一句话将人物的一生归纳。她写秦怡,“她知道受苦的灵魂是没有声音的……她调和着她的五味情感,她作出了与生活讲和、与痛苦相伴的姿态。”秦怡身上感动人的,就是那种隐忍而不折的美。她写黄宗英,托人带到北京的竹笋,明明被黄宗英烧腌笃鲜吃了,见面后却说“没有啊,没有收到你的笋呐”,脸上很是无辜。文章结尾处淳子轻叹一声:美女老了,是一种罪过。 淳子的文章也跟她主持的节目一样,不时会爆出精彩的句子,如珍珠闪光,如流星划过,如山坳野地里的一株无名小花,独自招展。竹林说她“灵动,智慧,无拘无束”,一点也不夸张。有些话,只有淳子这样性格、这样阅历和这样善于与人沟通,并洞察人心的人能说出来。她会写:“回忆个人的历史,母亲是历史的背景,越过滤,越清晰。”她还写道:“没有惠特曼,伦敦的雾并没有那么大,没有凡·高,普罗旺斯的橄榄树也没有那么多。文艺和渗透着文艺的心情,让一段路、一个房间拥有了自己的故事。” 是的,淳子这个上海故事的狂热寻宝人,扛着她那支生花妙笔,不停穿行在树荫匝地的小巷里,不时抬头张望半月形阳台上垂下来的一丛蔷薇,然后追逐一片片被风吹得团团转的岁月红叶,末了,靠在一堵黑漆斑驳的竹篱笆上喘息:我很享受上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