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版书,珍版人 董 桥 |
|
早年收集西方藏书票的时期我顺便也收集了一点西方老画片。藏书票和老画片有的是凸版印刷relief printings,有的是木刻印版wood-cuttings,有的是木版画wood-engravings,有的是铜版画drypoints,有的是网线铜版钢版雕刻画mezzotints,有的是蚀刻画etchings,有的是铜版蚀镂画aquatints,有的是石印品lithographs。近代当代藏书票我喜欢的品种都收,老画片我只收十八、十九世纪的作品,偶然也收得一两款十七世纪的老古董,1500年之前的印刷品老画片是摇篮印本,incunabula,又稀又贵。旧书店、旧画店、拍卖行不少都兼做这一路老货,苏富比佳士得拍卖的精品更多,预展我每次都抽空去看,买是买不起的。 那年秋季,我跟学院里一位师兄去看苏富比快拍卖的一批书籍,他跟那位苏富比专家O.F. Snelling是世交,父亲又是藏书家,那是我跟史涅灵的一面之缘。“劳驾替我弄一幅董其昌山水行吗?”他握着我的手开玩笑说他只认识这位中国艺术家。史涅灵匆匆带我们去翻阅十九世纪小说家Dorothy Richardson的十二册《Pilgrimage》初版,说朵萝西用意识流技法写作比乔埃斯、吴尔芙早好多年:“你父亲想要这套书,”他告诉师兄说,“我会替他碰碰运气!”师兄和我都收藏书票收小画片,史涅灵听了拉开长抽屉翻出一堆老珍品要我们慢慢看。打发完几个客人,他捧着一部十八、十九世纪画家Thomas Rowlandson画插图的《The Second Tour of Dr Syntax》给我们长见识。我向来喜欢罗兰森的淡彩漫画,画书斋书痴的尤其好玩,史涅灵转身上楼拿了小小一张罗兰森的彩印《Dr Syntax》送给我。“书堆里压了好几年的散页,很有名的插图!”他说。“将来有了闲钱再买他的真迹。”一九八二年圣诞节,师兄寄了一本史涅灵的新书给我,书名叫《Rare Books and Rarer People》:“他退休了,”信上说,“下回我们再去看他!” 书中好几篇书海忆往随笔我老早在古籍月刊《Antiquarian Book Monthly Review》读过了,写得闲淡写得轻巧写得兴味盎然。史涅灵到底不是什么版本学家古籍权威,他是江湖上闹市里跟人跟书结了几十年交情的读书人,满肚子学问干咳两声都咳出来了,不必修饰,不尚卖弄。他一九三○年代画漫画,画广告,画插图,二次大战当民防队员,当陆军,战后在伦敦传媒界谋生,写书评写影评写体育特稿,一九四九年进著名古籍拍卖行Hodgson's Room当职员学本领,一做做了三十二年,一九八一年退休。《Rare Books and Rarer People》里许多人物我仿佛都在英京旧书店里邂逅过:人字形门牙的《Potty》;英挺的《the Grey Man》;卖《艾丽思》初版的独行侠“Donovan”;专找写印度的书的《Mr Poonawallah》;爱上书里烟囱的《The Little Doctor》,不惜买下七十册伏尔泰全集为的是书中有一段写烟囱;《My Three Spies》里苏联间谍冒充旧书商的Peter Kroger和他老婆Helen以及特务头目Gordon Lonsdall。 我师兄说史涅灵六十年代着手写书。一九六四年他硬是赶在名作家Kingsley Amis前头写出第一本分析OO七小说的专书《Double 0 Seven》,一夜走红,英美两地版本热卖一百多万册,一下子富了起来。师兄说《泰晤士报》书评骂他写得浮泛“superficial”他一点不介意:“他只图个抢先。你看他那一身西装,料子多矜贵,剪裁多讲究!”师兄借过那本书给我看,跟一九六五年艾米思那本《The James Bond Dossier》一比真是差了一大截。一九七二年他写的那本拳击闲书《A Bedside Book of Boxing》听说更是消闲读物了:“这本《Rare Books and Rarer People》才是他当行出色之作!”师兄说。 写书虫书事写得扎实精彩不容易。名家John Carter只写藏书入门指南;Percy Muis的《Minding my Own Business》逃不出书业历史的框架;David Low的《with all faults》书名套的是拍卖行术语“不得退货”“sold not subject to return”,还算写得有点趣味;A.W.S. Rosenbach的文笔我一向喜欢,他的《Books and Bidders》比Hans P. Kraus的《A Rare Book Saga》好看多了;Helene Hanff那本《查灵歌斯路84号》倒是异数,几封买书卖书的信札凑出了一本书缘绝品,再让Anne Bancroft和Anthony Hopkins拍成电影,那是神品了! 老书商老书痴聊天我在英国旧书店泡了那么些年听得太多了,只恨写成一本好看的书的实在少得可怜:“But what anecdotes and entertaining stories they all could have told us in print!”史涅灵说。终于,他用他早岁画漫画的笔触速写交往过的书淫钩勒经历过的书事,不染颜色而偏偏缤纷,不屑细描而偏偏工整。这本书二十多年来跟我喜欢的一百多本洋书放在一个书架上,哪一种心情来了重读哪一本书,不嫌偏护,不嫌狭隘:人老了享有这份顽固的特权。那张《Dr Syntax》也总是存在画片匣子里,碰见过几张罗兰森的真 我都懒得买了;木版画、铜版画、网 铜版雕刻画、蚀刻画、石印画日久天长我也收集了不少,全是老的,旧的,古典的,市价升幅不大,情分越久越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