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江先生二三事 翁思再 |
张之江先生是纵横上海滩半个多世纪的著名记者,是我的业师。 我从小看新民晚报,由喜爱京剧而爱读之江。改革开放后从部队文工团转业回沪,正值之江先生焕发第二次青春,我慕名做了他的门下客。后来据老束(束纫秋总编辑)告知,新民晚报复刊招聘时,我的那些京剧评论,成为被录用的主要依据。原来这些稿子多数是之江先生约的或转发的。 进晚报后,我与他对面而坐,一起分管戏曲条线。梨园谚语说“宁赠三亩田,不教一出戏”,显然,我在晚报成长得越快,对之江先生的“冲击”就越大。可是他毫不在意。有一次我新闻稿开头便是“日前……”他说:“不行,新闻时效已经落后。你应该以内容最引人注目处作为导语开头,扬长避短。”他经常这样具体指导,教我尽快掌握工作规律。我第一次拜见俞振飞和采访李炳淑,都是他领去的。1984年国庆节前夕,我随街头工人锣鼓队游行一圈,回来交了特写《欢天喜地锣鼓声》,他读完样报后,一直笑眯眯的,比我还要高兴。 先生与我们共事时,已经过了花甲之年。有一次他到兰州参加全国杂技汇演,白天采访,晚上观摩、写稿,次日清晨电话传稿,天天如此。最后一天,上午抢发评奖结果,下午飞回上海,当晚出现在天蟾舞台,散场回家为次日版面撰写“昨夜好戏”,真可谓老当益壮,马不停蹄。 “昨夜好戏”是晚报文艺版的传统专栏。当年没有电视或电视不普及,之江先生力图让读者通过他的文章“看戏”。一般读者需要了解剧情,对此之江先生往往不作正面叙述,而是在描绘演员表演的过程中,把故事带出来。对于剧中的人物臧否、表演鉴赏、主题分析、艺术评价,他都以一种轻松的文艺欣赏笔法,自然将其显示。这种写法可谓“之江体”。它是民间报纸的风格,迥异于党报和各类日报的文艺评论。张林岚副总编辑说“内行写给外行看”、李仲原组长说“寓评于赏(析),寓赏于介(绍)”,之江先生使这些“晚报格言”变得具体可感。新民报历来以戏曲行家众多而享誉新闻界。与吴祖光、陈白尘、马彦祥、唐大郎(云旌)、龚之方、吴承惠所不同的是,之江先生在文艺组(部)的时间最长,一辈子甘愿写“豆腐干”。他笔下的小文章日积月累,如今回首一看,竟是半个世纪上海舞台演出史的忠实记录。 之江先生乃钱塘世家,祖父是两代浙江督军的塾师,父亲张坚所书“楼外楼”匾至今悬挂在西湖之滨。先生少年求学之余,也曾延师学戏,粉墨登场,有《落马湖》黄天霸剧照为证。我听先生所津津乐道的,不仅在于同周信芳、盖叫天、魏莲芳、言慧珠交往的岁月,还在于他曾经做过政治记者。上世纪50年代伏罗希洛夫访华,报社派他跟踪采访,追到杭州。此时各报之正面报道俱已详尽,伏罗希洛夫游西湖记者均未能接近。之江先生乃于伏罗希洛夫下船后,找到掌舵的船工,与之闲聊,采访到船上各种花絮,次日以生动见报,大为增色。这个采访动作也是典型“晚报式”——“避重就轻”,“以小见大”“迂回战术”。此举之成功还在于他对杭州风物的熟悉,信手拈来,涉笔成趣。记得他最爱出差杭州,顺便游山玩水,饮茶聊天,这就难免招来“散漫”“爱玩”之讥。可是他我行我素,还对我说:好的文艺记者哪有不会“玩”的?玩的过程就是积累,还可能交到终身受益的真朋友。 有一件事,他在古稀之年才说出来——上世纪40年代,他是地下党外围的成员,写过许多倾向进步和光明的新闻作品,这些都有案可稽。后来共产党坐江山了,之江先生既不入党,也未谋官,一直快乐地保持着普通记者的身份。然而在古稀之年,中国社会出现信仰、信念、信任之“三信危机”关头,他却站出来申请入党了。我深知,先生是一位非常正直和独立的知识分子,年庚虽如锈铁,心底却还燃烧着希望的火苗。 之江师九十大寿,适逢新民晚报强调文脉之际,特撰此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