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 活 林斤澜 |
我“而立”之年改行学写小说,“而今”归入耄耋行列也还没有封笔,没有放弃世俗的快乐。不免不断有人打听小说的信息,我也总有回答。不过都回答了什么,现在也记不清了,有可能有时背两句古书:“街谈巷议,道听途说”。有时查了辞书:“叙事性的文学体裁”,“以人物形象的塑造为中心”。也会“志怪”、“轶事”、“传奇”、“话本”地数落一通。 有些场面却又不时想起,这种想起称得起回味,因为是一种味道值得回一回也。“文化大革命”结束后的头几年,文学活动兴大讲座,做大报告,有大面积的业余爱好者——先前叫“发烧友”,很后来才叫“粉丝”。此时的景观:文学小道上拥挤得走不起来。 一天,“发烧友”们包围了我,风雨一般提问:“为什么写作?为什么写小说?” 我匆忙回答:“生存状态。” 鼓掌。 我私下肯定一下自己的脱口而出,算得基本上真实。至少没有特意的忧国忧民。 好像来不及眨眼,这个发烧的场面消失了。小鸟一去不回来。转身已是世纪末。我有一段记载: “千禧之夜,北京的同行随意走到一个茶艺馆里,坐到半夜,听听百年也是千年之交的钟声,鼓了鼓掌,各自回家。 …… 倒是三三五五,聊天聊得嗡嗡的有情有绪……凑巧这个时刻不同寻常,就难免来几句瞻前顾后的零碎,可以记其大略。 文学没有多大意思了。 什么什么文学刊物,也改成了文化刊物了,改成文娱了,改成语文刊物掏学生兜儿去了…… 小说不招人了,中文系的教授也不看了。圈子里的你不看我的我也不看你的了。快要看的人不如写的人多了。 ……” 先抄到这里。今年是零七年,我日益老耄,也就是逐渐封闭。偶然旁听“论坛”,满耳朵都“机灵”不过来。好比有人把文学和垃圾并提。要是“边缘化”,不入主流就是了。要是“个性化”,索性做做个人癖好去休,偏生垃圾,不仅废物,还是公害。 有人说声光化电,挤掉了阅读。从来“床上读书的兴趣”,现在只剩下“床上的兴趣”。 上世纪80年代,眼见文学小说道上拥挤。千禧之夜,耳听文学没有多大意思。六七年后,文学直落垃圾堆。 我这个“而立”改行学艺。“而今”耄耋谐音猫蝶,国画中号称一品种。不禁拍额跳脚欢呼: “文学有救了。”(注意:不是没救了。) 我这一番做作也是学的样。话说七八十年前,我投身“打国仗”时候,已经佩服大作家沈从文,当年他在西南联大开课讲小说的价值。“官面价值”不能换个科长当当。“市面价值”赶上“通货膨胀”,“稿费”等于废纸。小说无出路,大家不干了。 据说沈先生讲话细声细气,脸上老是一股“乡下人的微笑”。竟能够一边说着“无出路”,一边“于无声处听惊雷”。说道:“文学有救了”。 文学小道上剩下几个人,不为什么,什么也为不了,只会“贴”到艺术上,写出真正的小说。 “你看,小说的出路在无出路”。 这话是在“乡下人的微笑中”“细声细气”出来的,让人都想象不到“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掷地有声气壮山河。 果然,带出了学生汪曾祺,他才出山就“呼唤新艺术”,唤到:一种“思索方式”。一种“艺术形态”。一种“智慧模样”。 要是嫌这调门高了点儿,那世俗上有叫做“绝活”的,和“绝唱”,“绝响”,“绝色”做队。慢着,也可以和“绝望”,“绝命”,“绝种”相伴。让他去吧,多样总比一样的好。老是“而立”之年和“而今”之世的攀比,去休,不用斤斤计较,爱怎么的就怎么的吧。 不过这里说的“绝活”,是“文学乃绝处逢生之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