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 迹 秦绿枝 |
陈蝶衣先生走了。算实足年龄,他离整一百岁还差三天,似乎有些遗憾。可是在我看来,蝶衣先生能活到这么大的岁数,实在是个奇迹。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不过四十多岁吧,人是相当瘦怯的,头发也稀疏了,看起报纸的大样来,总要把那副无边眼镜褪下,再眯起一只眼,还要离得很近,才能看清字迹。朋友称他“蝶老”,固然是尊敬的意思,也与他的外表已显老态不无关系。 上世纪50年代初他去香港后,与内地的朋友一直没有联系,也不便联系。到了90年代,我不知道别人如何,至少蝶老跟我通信了,寄有关他的报刊材料来。每逢过年,总有贺卡寄来了。再往后,他回来了。我说不准那几年他回来过几次,反正每次来总要约吴崇文等几个老友碰碰头,吃顿饭。初见面,我颇有感慨。蝶老当然比过去更老了,更瘦了,至少头发已经秃光,只能戴假发套了,但大体还是那个样子,不是老得很厉害,走路还很爽利,记忆力特别好。有次谈起一位活了99岁的上海老作家,蝶老马上说,这位老作家年轻时做的旧诗很好,接着随口哼了两句,是“艳体”一流的。这两句我也记住了,不敢写出来,怕有错误,引起麻烦。 现在老年人都很注重养生,有关这方面的文章,报刊上时有发表。蝶老有什么养生之道呢?我敢说他对此并不十分在意。只听他说过,香港有几位朋友生活比较放荡,以致英年早逝,很可惜。想来蝶老在这方面是很节制的。也不吃什么补品,咖啡却是每天的必需。“咖啡一盏索浓煎,助我消磨煮字年。”这是蝶老当年孵咖啡馆的感赋。我只记得他在上海时咖啡馆一天要孵两次,上午一次,下午一次。他97岁那年回上海,人有些“木”了,听陈太太说,每天一杯咖啡还是少不了的,我估计可能一直喝到他此次病危住医院。人有所好,也是“命”之所系,如无关宏旨,就不要去干涉他。有两位朋友近年都在心脏部位安放了支架,最好是不要吸烟,我也劝过,但听不进,也就算了。喝咖啡有种种说法,有说不好的,也有说好的,可能因人而异,咖啡对于蝶老,大概是起了积极作用的。 朋友们难免要谈到这样一个问题:蝶老如不去香港,一直留在上海,会活得这么久吗?那就很难说了。1952年,《大报》并入《亦报》,蝶老一时被挂在一边,他有些急了,去有关方面询问。接待他的人竟然这样回答他:“你放清楚些,我们现在对知识分子还算客气的!”蝶老听了,心想,这就意味着将来要不客气了。正好那时他夫人在香港探亲,他也去派出所用原名打了个路条(那时还便当),走了。 到了香港,他能干些什么?只能靠手中的那支笔,生活是很清苦的,总算安顿下来。现在人们只知道他写了3000首歌词,到很多年后还有唱片的版税好拿。当地报上的小品文也是常常写的。此外写得最多的是电影剧本,多数取材于流传已久的民间传奇。他对“梁祝”的故事另有看法,认为他们在三年同窗之时已经发生了恋情。他曾经为此写了一部歌剧,却苦于没有地方出笼。前几年曾经问我能不能在上海想想办法。我无法给他回音,因为我实在没有办法。 再有就是他在91岁时出版的《花窠诗叶》,上中下厚厚的三册。我有幸得到一套。蝶老的诗喜欢用生僻的字,有些我读不懂,懂的也不少,还有我曾参与过的情境的那几首,如今读来更有回味了。 |